正在赵杉她们即将要被抓将出来的当口,随着一声“大帅到”的高喊。在场的所有清军将官兵弁全都屏声敛气,笔直地站立当地。
厮打混战的妇女们听到来了大官,都吓得停了手。
来的正是清军主帅向荣,他并未披挂甲胄,身着一件墨色长袍,外罩棉绒短袄。
自太平军金田起事以来,清廷已经换了好几任专事围剿的钦差大臣,统兵的将帅更是调拔了一批又一批。而这向荣是最早那一批将帅中唯一一个支撑到眼下的,自然算得上太平军前期战事中最厉害的的对手。
虽是敌对阵营中的人,想到其年近六旬还能征战戎马,也算是个枭雄人物,所以赵杉尽管深惧身份会暴露,还是很想一睹其真容,便抬起眼皮,迅捷地扫了他几眼。见他生得身高体阔,瘦削的紫膛脸上,一对深陷眼窝的眼珠透着五分从军者的刚毅,三分为将者的狡黠,还有两分年老者常见的倦怠。
向荣四下里扫过一遍,还未开言,便先连着咳了几声。
张国梁快步行至他近前,趋膝请安道:“大帅贵体初愈,不可过度操劳,有何吩咐,但差卑职去办即可。”
向荣捋着灰白的胡须,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前日未能将贼灭于长沙城下。我料其南窜必是要取宁乡而转攻常德。似此再任贼势做大,你我项上这颗人头怕是难保了。”顿了一顿,又指着一众妇女问张国梁:“刚才是出了何事?”
“是有人寻衅生事。卑职怀疑这些人里头暗藏着贼匪的奸细。”张国梁言罢,走至赵杉那排人跟前,用手指着她及她身边的几个女子,说:“你们出来。”
赵杉长时间的垂着头,把脖子都压得僵麻了。闻听此言,全身犹坠冰窖般,五脏六腑都冷透了。见难再有生机,就用牙齿咬住舌头,在心头发狠道:“如果真被识破身份,未免受辱,则必要咬舌自尽。”
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又瞬间睁开来,算是向这个的世界告别。
赵杉随着几个妇女刚抬脚出列往外走,一阵清脆的铜锣声响起,跟着六骑快马飞驰而来,马背上坐着六个身背虎字令旗,头戴红顶,身穿黄马褂的精壮士兵,高喊着“钦差大人谕令”。
眼见钦差信使来到,向荣忙率张国梁等将佐,紧走几步,上前迎接。
那六人依次下马,为首的那个自背后的肩袋里拿出一封白皮的羽檄文书,双手递于向荣,道:“钦差大人盼军门大人如同雨露甘霖。让大人尽速启程,务必在日落前赶到湘潭,以阻贼匪于城外。”
向荣闻言,犹如被蜜蜂蜇了般连呲了两下嘴。他苦着脸接了文书,看也不看,便让传令官自回去复命。接着就命张国梁等部将速整所部人马出发。
其余清将都领命召集部属去了,唯张国梁站着不动,嘴里嘘着气道:“大帅既认定贼必去宁乡,何故又接了这谕令,要整军去湘潭?不是正中了长毛的声东击西之计吗?”
向荣将脸一沉,骂道:“老夫半生戎马,贼子们的这点小小鬼伎俩能看不出,用你多嘴?”骂完了,又叹气道:“长毛跑了可以再追。若是钦差大人有失,你我的脑袋都得搬家。”
张国梁指着一众妇女问:“那这些人如何处置?”
“湘潭距此一百多里,哪还闲工夫等吃等喝!都赶将出去!”向荣一甩衣袖,走回营帐。
听到向荣的那句“都赶将出去”,赵杉始才把咬着的舌头松开,长长的吸了口气,又慢慢的吐出去。她的前胸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在随着众人被完全带离开清军营地后,才抬起发僵的手整了整湿漉漉的衣领。
走在她身后的赖氏,忽身体一歪,倒伏于地。赵杉急回身看视,见她面色如灰,连声唤着“阿嫂”。
同行的妇女们见了,上前帮忙把人扶了起来,宽慰她说:“定是被吓的,去溪边弄些水给她喝就好了。”
赵杉致过谢,又含羞带愧地向她们赔礼说:“刚才我一时情急,才想了那愚笨的法子。不想却差点害了大家。请阿姐阿婶们勿怪。”
一个满脸雀斑的中年妇人道:“怪什么,要怪也得怪那些**的官无能的将。治不住长毛,反倒强抓我们去充军为奴为役。”
“是啊,我们这些庄户人也不指望大富大贵,就想守着自家的屋自家的田过自己的日子。现如今这世道,竟连个安生日子也过不得了。”有人接茬附和。
雀斑妇人上下打量着赵杉道:“你那个阿嫂看上去还不如你沉稳呢。看你年纪不大,主意倒挺大,想是在外面闯荡过多年吧。”
“自幼父母双亡,跟着阿哥走江湖卖艺,算是多少去过几个地方吧。”赵杉想着当尽快去追赶主力大部队方才能转危为安,问道:“不知大婶可知近处有无渡头,我们姑嫂两个想去岳州寻阿哥。”
“你想搭船去岳州?”雀斑妇女皱皱眉,想了半晌,说:“你们跟我来吧。”
她帮赵杉扶着赖氏左转右拐,来到一个依山傍水不大的村落。除了在河滩上洗衣淘米的妇人和一些嬉戏的儿童,并不见一个男子。
赵杉走去溪边,捧了些水与赖氏喝下,赖氏渐渐缓过神来。
雀斑妇女走至一户柴扉前,拍了两下木门,唤声“阿素”,里头应了一声,走出个十六七岁模样俏丽梳着长辫的少女。
“阿素啊,你家的船还渡人吗?”雀斑妇女问。
“阿婶要坐船?”阿素问。
雀斑妇人指指赵杉她们:“不是我,是她们。想到岳州去。”
阿素看看赵杉跟赖氏,眨眨眼问:“就两位阿婶吗?”
赵杉点点头:“就我们两个。船钱好商量,只要能快点到就好。”
“那你们跟我来吧。”阿素关了柴门,引着赵杉她们翻过屋后一座四五百米高的小山丘,进了一片稀稀疏疏的竹林。
往里又走了两三里,就见一条蜿蜿蜒蜒的小河,横在两侧的群山之间,河滩上放着一只约摸三四米长以竹席盖顶的乌色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