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园后院布置精雅的上房中,赵杉正在跟赖氏说话,女官来报,说天王诏令西王娘去前面说话。
赵杉辞了赖氏,随那女官去见洪秀全,行礼已毕。
洪秀全让内侍把刚刚御览过的一份奏表给她,然后便屏退了左右。
赵杉见他神色沉肃,想是事关重大军机或朝务,忙推辞道:“奏表必涉朝中军政大事,小妹怎敢违制沾染?”
洪秀全道:“这并不是正经的奏章,要不然怎会越过北殿东殿就直接到朕手中,你但看无妨。”
赵杉只得持表来看,的确不是朝官上的奏表格式,无头亦无尾。具体内容全是关于恳请挥师北上的,而且一条条的因由都罗列的清楚明白。
“二兄这是要…”赵杉已经大约猜到了洪秀全的意图,只佯作惊疑之状。
“朕意挥师北上燕京,捣灭妖穴。”洪秀全说得慷慨激昂,似乎已下定了决心。
赵杉听了,心头一震,小心问道:“可是二兄早些时不是已经下诏以天京为天朝国都,怎么会突然起了北上的念头?”
洪秀全不理会她的话,接着前语继续说道:“朕见东王对天京颇有留恋,就留他在此驻守,朕自率军北上。”
赵杉绝没想到他会生出北上亲征的念头来,心想:自举义以来这几年,不论是运筹帷幄后台操控还是披坚执锐冲锋在前,他一样都没做过,却脑袋一热就生出这般幼稚荒唐的想法来,岂不可笑?
但洪秀全接下来的话,改变了她的看法。
“朕记得在武昌朝会上议定国都之时,林凤祥、罗大纲等人都曾站出来,倡言全军北上。朕想着你与他们都是故交,想你出面让他们在这上头联衔签名。以堵那些叫嚷着苟安金陵的文官们的嘴。阿妹可愿辛苦一遭啊?”
洪秀全目含期待的看着她。
“原来他是想借着倡言北上的武将来张自己的声威,试想若林凤祥等将真的铁了心,唱和全军北上,那倒还真的可能把以杨秀清为首主张立都金陵者逼得不得不从。这么看他的想法倒不是完全荒唐了。”赵杉在心里思忖着,但同时又深知,林、罗等人说那些话,不过是基于武将普遍的好战心理,而绝不是其心存谋略全局之能。说到底,他们不过是领导层手中的战争机器罢了。却不好明着泼他的冷水,只能做为难状推却说:“小妹计短嘴拙,恐难当大任。”
“哦。”洪秀全失望的叹了口气,脸色唰的便阴沉下去,斥问道:“莫不是你也贪恋这江南的繁华?!”
赵杉一惊,赶紧跪下,说:“定都之事乃天朝头等大事,小妹怎敢存私心而逆圣意。只是陛下所诏实难办到。因为在小妹浅见看来,纵然说服林凤祥等将在上面署了名,也并不能说明他们就是实心支持北上。”
“你这话是何意?”洪秀全面露不解。
赵杉此刻也无暇多虑,只能把所思所想都照实说出:“小妹愚见,林凤祥、罗大纲等人倡言北上,无非是基于武将的好战之心。自古凡为将者,欲建功立业,只有马革裹尸鏖战沙场一途。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是说不管是往何处发兵,只要给他们仗打,他们都会支持?”洪秀全似有所悟。
赵杉点头自:“正是此意。”
洪秀全一时语噎,很显然他心中的自信荡然无存了。过了好一阵,可能是心有不甘,又问:“那如若还要相争,你看该从何处下手?”
赵杉思想片刻,只回了两个字:“文官。”
这两个字彻底把洪秀全的挥师燕赵建都洛阳的梦击得粉碎。因为他身边一个有才堪用的文官也无。他摆手让赵杉退下了。
赵杉冒着得罪一国之主的风险,直言相谏的原因,是她心里翻腾起了一句话,便是昔日在武昌,曾钊扬怒怼何震川的那句:“那二十几万的老弱妇孺的两条腿跑得过满清鞑子的四个马蹄子?”
丰满的理想总是叫人常常罔顾骨感的现实。
北上燕京覆灭清廷一统天下,照当下太平军的实力就像是春秋大梦。纵然侥幸兵临北京城下,逼清帝遁逃或让位,有北地数十万的蒙古骑兵、东三省清帝的厚重家底、依仗强大的官僚士绅势力须臾便做大做强的“湘军”“楚军”“淮军”等等各式团练武装,以及虎视眈眈的西洋各国,这诸方的势力在,这江山也是坐不稳的,结局十之**便是“李闯王第二”。
自成为“御妹”开始,赵杉便就利用前世所得的丰厚学识对这个政权的前途做着无数的规划畅想,关于要如何摆脱那悲惨夭折的最终命运,则思虑得犹多,也曾设计过一个长远的战略规划:沿江南下,暂都金陵,继而据江浙,借江南财富,招才揽士壮伍强兵,徐徐将长江以南诸省收入版图,待时机成熟,兵锋再指中原,下燕京而扫东北蒙古……
然而畅想终归是畅想,她的这番“上上之计”若要逐条实践起来,只怕连最起码的客观前提——最高领导层的众志同心,都不具备。
如此来看,她的此番规划与洪秀全的“亲率大军挥师北进一统天下”的宏图大志相较,内里的虚妄成分怕是更重也更深了。
而她在向洪秀全进言时,只言当下全军北上之弊,而不言立都天京之利,也正是早意识到了此中的虚妄。
赵杉告退出来,复去赖氏处,说要接萧有和回去。
赖氏即让人去带他过来。
萧有和看见赵杉,没有显得十分欢欣,在赵杉连唤他几声后,才慢慢走去她身边。
赵杉牵着他的手,出了府门,把他抱上轿。
轿子起行,寒溯的北风透过轿帘的缝隙钻进来,赵杉把身上的真紫貂绒外褂脱下来给他披上。
“阿妈,你怎么不早来接我?”萧有和仰起脸看着她,亮晶晶的圆眼珠里满含委屈。
“是我来得晚了,往后再不送你到别处了。”赵杉用手轻拍了拍他的脑壳,萧有和随着她的手,把脑袋一歪,靠在她肩上闭上了眼睛。
这是赵杉第一次被人如此依赖的靠着,但并没有在她心里激起几分情感的涟漪。
她为始才的冒犯天颜而忐忑焦虑,直至回到西府,看到仪门上的那副金字对联不见了,焦虑就瞬间变成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