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杉见杨秀清眼睛一眨不眨,目光凝聚在她脸上,忙把脸往里侧了一侧,说:“我只是不想回天京。有那么多人前推后拥,不回去也只能跟着来了。”
杨秀清叹喔的语气道:“你说怪不怪。我平素最恨不听违命扛令的人,但那天看你上马硬跟了来,心里却一点都不气,反觉得欣喜。”
赵杉垂下眼皮,说:“我又做不了什么,既不能冲锋陷阵,又不懂阵法兵书。”
“在我心里,你比得上百个诸葛孔明,抵得上千军万马。”
杨秀清言语间,身子也跟着俯得更低。
赵杉心头一颤,却把头往里一扭,冰冷的语调道:“小妹虽愚钝,还有些自知之明。似刚才那些话,还是留着给府上那些苦盼着殿下早归的佳人们说吧。”
杨秀清面色一变,语气也冷了下来:“你何必说这样自轻自贱的话,自降身份。她们算是什么,不过是些随取随用的玩件摆设。”
赵杉最听不惯类似“女人如衣服”的论调,尽管彼说的毫不遮掩,“豪气”十足,她依旧是从心底里厌恶,掷地有声道:“就算是摆件,也还存些常人的喜怒哀乐。愿殿下善待之。”
杨秀清愣怔一下,把身子坐正了。两人一时无话。赵杉看着烛台里越积越多的凝固住了的烛泪,说:“明天让船稍停一停,我回自己的船上去。”
杨秀清道:“到武昌再说吧。这一段顺风顺水,正好赶路。”停了一停,又道:“眼下没有合适的船。你这刚好些,不能坐阴冷的小船。”
赵杉应了声“好”,忍不住又提起湘北对整个西征战局的重要来。
杨秀清厌烦地拂袖起身,道:“你还是少过问些不该问的事,顾好你自己吧。我去让人再拿些饭来。”
半刻钟后,两个侍女进来,端来了一样的粥、药。赵杉只把粥吃了,药却是一点没喝。侍女把地打扫了,又弄枕掖被,服侍她睡了。
赵杉睡至半夜,一梦醒来,翻了个身,见伏在桌上打盹的侍女。轻叹口气,仰面看着灰蒙蒙的舱板,静忆着一幅幅火海沧浪中的争战,摸着左臂上的伤,长吁一声,只在心里笑自己这趟随军的愚傻。
舟船一过螺山,便驶入了太平军完全控制的航道。之后的几日,再无烦心的战报传来。
赵杉食欲好了些,渐渐有了力气。下床出舱,透气观景。船队经过三峡,在群山夹着的江流中穿行。
赵杉抬头遥看一晃而过的巨石万仞苍翠青山,低头俯视碧波万顷中的激浪水花,大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终于慢慢扫去因战事而积压在心头的惊悸阴霾。
杨秀清每日都会从前舱过来看视她一回,有时还要招呼她一起吃饭饮茶。
赵杉晓得他的心思,却也并不躲之避之。而是每与之相见,开口便要言及时政战局,借以明志而断他的心思。
杨秀清倒像是动了做“持久战”之念,每到了饭点就来。赵杉奈何不得,只能由着他。
船到武昌入港停泊了半日,先期而到的秦日纲率守城将佐在码头迎候,杨秀清将一班人召到座船中议事去了。
赵杉下了船,仰头看着在艳阳照耀下的高阔的青灰色城墙,想起两年前在这座通都大邑中呆了将近一个月,竟从未好好看过城内景致。就进了文昌门,登上谯楼,凭栏四望。
首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绕城半周的一望无际巨浪翻滚的长江,赵杉低头看着江面上不时翻腾的巨浪,心里竟隐隐觉得有些可怕。就向南侧转身子,举目了望城中景象。
见西南方有一座缭绕盘旋如蛇形的山峰,山顶垒营扎寨,密布着炮楼。山下是一座座斗拱飞檐的高墙大院。往城东看,是树高林深的起伏山岭,山岭下的溪水边,隐约看见一群群正在洗衣淘米的妇女。城北垛楼林立,插着红、绿、白、黄、蓝五色旗帜的营房里传出连番不绝的号角声,城南是居民生活区,连片的青砖瓦房夹杂着草顶茅屋。
赵杉记起初克武昌时,所设的馆营库房就在城南,便知城中现在应该还是如天京城中一样,实行那“男女别行”“财物入圣库”的政令,也就再没有什么心情观景。
下得楼来,在月城边上,看到一小片的桃林,就摘了五个半青不红的毛桃拿着,以充作这趟“故地重游”的纪念。
她重回码头时,见江岸边多了一艘装饰华美的两帆巡座船。船身有七丈长,三丈余宽。除去未立杆扬旗,与诸王所乘坐船无异。
两个侍女扶她入舱,船舱用一道红木隔板隔开,分为前厅后室,前厅正中摆桌椅,桌椅后立一对雕花翘头案,案上摆着四盆沁香兰草。依隔板而摆的书桌上铺陈着纸笔砚墨。
后舱摆设的就更加讲究,一张垂着帐幔的雕花床,床前树一架黑漆描金嵌百宝花鸟纹插屏,其他如花几、盆架、妆台、镜奁等一应盥洗梳妆之物,无一有缺。
赵杉掀了掀花几上的熏鼎盖子,立时被浓重的檀香味熏得有些晕眩,手扶着插屏,看着上面描画的栩栩如生的在翠竹下引吭高歌的白鹤,想起之前坐过的那拥挤狭促的小船,只连叹两个“奢”字,却也不能过分计较。
规矩人已定下,她若独个破了,不但太过不合群,却也显得过于做作,也就只能受之。
在武昌上船,行了半日,就传来了曾天养战死城陵矶,韦俊督军沿江东撤的消息。
赵杉闻讯,眼前浮现出在临湘点将时,曾天养抚着花白长须自比廉颇的形象来,便不由得为这位血洒疆场的花甲老将好一阵。叹罢,又忧虑起武昌的安危。
因为湘军突破城陵矶、螺山了防线,就会顺江东下,兵锋直指武汉三镇。而武昌一旦丢了,就意味着太平军丧失了长江上游的治江权。也就等于截断了天京的粮源,断了城中数十万人赖以维计的的生命线。
想到此,心中不免一阵悚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