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赵杉送饭回来,见前些日子来给她送衣物被褥的郜永宽又来了。
他见了赵杉,躬行一礼,道:“李大人请您即刻回城。”
赵杉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是又攻城占地建立新功了吗?”
郜永宽递上一封加盖了东殿印信的委任文书,道:“李大人新近被任命为苏州、无锡、常州三郡的守土总制,正忙于坐堂理政。他遣小卑职来告知您,您等的人三四日后就该到了。”
“他真的来了?”赵杉愣怔了一下,便有一股暖流从心窝涌到全身。
郜永宽解下肩上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宽大的牛皮信封。
赵杉撕开封口,看到那红得耀眼的龙凤合挥。鼻子里长吸口气,唤过女孩说:“告诉你姆妈,我等的人来了,回家去了。”
女孩手摇着纸风车玩得正高兴,随口“嗯嗯”地应着,不见一丝分离的悲伤。
郜永宽却是带了轿子从人来接赵杉的,见她与女孩道别,说道:“卑职因怕惊扰姑娘,轿子跟护从们都等在不远处的山楂林中。卑职这就去唤人抬轿过来,姑娘自去收拾行囊吧。”
赵杉道:“我原也没带什么东西过来,也不需收拾,就同你走过去吧。”
赵杉因着不想惊动在地里忙碌的张龙夫妻,便从张家院后的小径兜个大圈绕开蔗林而去。来到山楂林中,上了轿。那轿子进了苏州城,便一径去往城东的狮子林。
李秀成并未露面,只差了一个姓秦的老嬷嬷来供赵杉使唤。这秦嬷嬷生着一副再和善不过的面目且并不多话。而敏行已于数日前随李世贤往嘉兴去了。
赵杉早早吃过晚饭,便就上床睡下。眼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她反倒可以心平气和地入睡。睡到正酣处,身子忽抖颤一下,灵醒过来,睁眼一瞧,屋里还是黑洞洞一片。蒙头又睡,却再也睡不实在。
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到了天亮,起来时,头沉疼得厉害。洗漱完了,坐到饭桌上,却又犯起困来。
秦嬷嬷捧了碗热茶来,道:“这是明前碧螺春,姑娘喝一杯,再去园子里的几处楼馆里转转,精神头就好了。”
赵杉喝了一口,确是别有滋味,甘醇鲜爽,清幽花果香气沁入心脾。喝罢茶,便由秦嬷嬷在前做引导,入园闲逛。
园门立着两株高有一丈有余的灰白色石笋,行若冠盖的玉兰树分植甬道两旁。经过一片牡丹花圃,便是一方极开阔的荷塘,只是早已过了碧叶亭亭莲花竞放的时节,空留一池的枯萎凋敝。
秦嬷嬷指着池畔竹林里,由嶙峋突兀千孔百洞的太湖石堆成的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假山,道:“姑娘看,那便是这山庄名字狮子林的由来了。都说这假山的形状如狮子,可这狮子到底长什么样,也没几个人见过呀。”
赵杉去到竹林里细细打量,那或坐卧安眠或玩耍嬉戏或仰天长啸的“狮子”竟多达数十百头。在奇石罗列迂回旋绕的狮林里穿梭一周,至一座梅树掩映高不过两丈的的土山前,山上有一重檐翘角的两层阁楼,黑漆白字的匾额,工笔楷书三个大字——问梅阁。
赵杉但一进阁,便如同进了梅花的海洋:桌椅都是以梅花造型,盛放文玩珍宝的架格俱雕有精美的梅花刻饰,窗棂的纹路连带所铺地砖也都是梅花图案。
最引人注目的是立在书案后的那扇苏绣梅花屏风,远远看去,一株枝虬花俏的红梅栩栩如生。
赵杉原想这屏风背后必有些玲珑精巧,转过去一瞧,却是愕然:蛛网缠结污渍斑斑的书籍字画杂乱的堆放在两口残破的青花大缸里。
秦嬷嬷见赵杉脸色由晴转阴,陪笑解释道:“这些妖书妖画,原是要就地焚毁的,只因这园中存书太多,尚未来得及处理干净。”
经见得多了,赵杉对此焚书之径早已见怪不怪,说道:“不消你们动手了,将园中所有的字画都搬运来这里我自处理吧。”
秦嬷嬷领了吩咐出去,不出半个时辰,一摞摞的古书新籍,一箱箱的丹青卷轴,便由一**健壮的妇女抱抬进阁内。
赵杉指着格架上的古玩珍宝对众妇人说:“这些金玉之物都不要了。你们以后但凡见了古书画册什么的,都完完整整送来这里。”说着,将架上的宝贝随手抓了来扔给她们。
如此散财求书之举果然收效非常,未过半日,献送进来的书画便堆积如山。
赵杉先将完好的挑拣出来,让人分放在园内的楼阁馆室中。剩下那些污损的,一件件细细清理粘补。
赵杉自知做不得“建瓴人”,就只能做个“裱糊匠”。左手边抹灰的丝帕毛刷,右手边补残的纸片浆糊,自晨起忙到日中,自午后收拾到掌灯。
接连忙了三日,重见了些原始面目的书画也不过十之一二,因就不觉发叹道:“打夯人好做,裱糊匠难当”。但叹终归是叹,手里的活计却一丝丝未有懈慢。
这日午饭后,正在修补一本十六开本厚有三寸的大部头线装古书,秦嬷嬷捧了一套新衣来,道:“姑娘来这几日连身衣裳都不曾换过哩,后面已预备下沐汤,去洗洗换身衣裳吧。”
赵杉正在穿线缝书,随口应道:“现在忙,放着吧。”缝罢,又打了浆糊,将残**用极薄的毛边纸条粘贴。
直忙到薄暮时分,方才大功告成。正在聚精会神细细欣赏自己的成果,阁外忽就起了喧闹人声。
赵杉心头一动,落在书上的目光跟着跳了一跳,就变得松松散散起来。
秦嬷嬷快步进来,道:“东王已到庄外,姑娘去迎一迎吧。”
“我知道了。”
赵杉说话时,仍旧是目不离书,书上的字却是模糊一片。她放下书,扶着与肩膀相齐的书堆,向门口处看了一看,转身上了二楼。
她落脚在张家的时候,几乎每日都会梦到他来接她的情景。有许多回,她早上醒来,都还清楚记得在梦里他对她说的话。那些梦太过真实,以致当夜里再次梦到相同情境时,她的潜意识里会有疑问:明明他昨日已经来过,怎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