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杉去房里看视一回,便又急匆匆转回前面铺中,向那尚在愕然发呆的老郎中温言赔情,傅学贤等也跟着拱手为礼。
赵杉不想大做惊动,下船前让一干人等都换了平民衣裳,又交代各人务要言语谨慎,只说是贩货的商队。
老郎中见他们客气有礼,始才放下戒心,到后面为杨秀清看诊。先把过脉,又掰开嘴巴看过喉舌,却就口中咝着气,道:“怪哉怪哉,凡因伤寒引致的发热必兼有其他体表症候,而他咽喉口舌并未有异样,且脉象平和,着实是蹊跷得很啊。”
傅学贤等在旁听了,无不诧异。赵杉虽凭着医学常识可以判断出必是体内有炎症的缘故,但想到照当下的医疗条件是难以确切诊断出到底是哪处脏器出了状况,便也止不住的叹气,向老郎中讨问救治之法。
老郎中却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只道是病势沉重束手乏术,让他们带了人往县城去别寻名医。
赵杉早已让人访问得明白,这斑鸠集距荆溪县城有七八十里路程,即便是快马而行,也要大半日工夫。看看人事不省的杨秀清,心想:这个时候让他们去县上,分明就是怕人死在他这铺子中。
如此想着,焉能不悲不愤,而眼见得是“人在屋檐下”,却也不得不低头,抹抹湿润的眼角,深作一揖,道:“人病成这样,老师傅心有顾虑是难免的。只是此去县上路途遥远,若是路上出了意外,必会抱憾终生。”伸手摸了两块散碎银子放在桌子上,又道:“我等远来,人地两生,看老师傅是再面善心慈不过,万望容留帮衬则个。”
那老郎中一则见了银子,二则见傅学贤等都拿眼睛瞪着他,也不敢强赶他们走,将银子收了,道:“罢罢,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我只尽我的力吧。”走去前面配药去了。
傅学贤却不放心,让随船的两个医生跟着前去验看药材,待药煎好了,又亲自尝过,方端来给赵杉。
杨秀清仿佛还有一丝意识,赵杉附耳唤了几声,眼睛微微睁开了条缝,嘴巴里含混问着身在何处。赵杉强忍泪水,也不言其他,只让他张开嘴巴,把汤药一匙匙喂下。
杨秀清服了药,片晌之后,便又沉沉睡去。因着登岸匆忙,衣物日用品都还在船上,赵杉待他睡了,便去前面拿了纸笔,将所用所需一一开列出来,让人照单去取。又想着船上还有若干急等着药吃的病患,免不得亲自去向老郎中讨要,包配好了,交给傅学贤送将过去。
将诸般事情料理完了,天已擦黑,坐下吃饭的功夫,脑子里仍不得清闲。此次随同返京的有七八百人,分乘在大大小小十五艘舟船上。而看杨秀清当下的情形,三五天内必是走不得的。他们的安置管理并病患们的医药供应,都是摆在眼前的棘手难题。
正当赵杉闷坐着思谋对策的时候,送药的傅学贤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黄雨娇。
赵杉向傅学贤询问船上病患的情况,人数可有增多。傅学贤回还是与前两日差不多少。
赵杉心下稍稍安稳了些,又问船上的粮食柴炭可够支应几天。傅学贤想了一想,说尚能支应五六日。赵杉点点头,让他自去了。
黄雨娇见她脸面灰暗,眼珠通红,桌上饭菜也几乎没动,少不得说些宽心的话解劝安慰。
赵杉问了秦嬷嬷的病况,又问梅姝母女可还安好。听黄雨娇说秦嬷嬷病已大好,梅姝母女并未染疾沾病,心下觉着松快不少,频频把头点着。
黄雨娇便趁机又劝她多进饮食。赵杉拿起碗筷,刚要吃时,却闻得床前的帐子里杨秀清的朦胧呼叫:“水…拿水来…”急丢了碗筷,进去瞧看。
见杨秀清额面脖颈都是一片汗涔涔的,一面摸出巾帕擦抹,一面唤黄雨娇倒水。
黄雨娇送水进去,看到杨秀清枯瘦虚白的脸,失惊叫道:“往常在人前哪一回不是精精壮壮威威赫赫的,怎么一晌就病成这般模样!”
“谁说不是…”赵杉心口一酸,泪珠便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出来,杨秀清刚被擦抹干爽的额面却又湿漉漉一片。
“阿云…”他嘴巴翕动,发出微微唤声。
“在,我在。”赵杉以为他是有事要交代,忙擦擦眼泪,俯下身,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他却只是唤她的名字,声音一顿一颤的。
赵杉听着,只觉得那般可亲可爱,心头凝聚着的悲伤霎时转化为一种别样滋味的意满自得,久违的笑容浮现在她的嘴角。
黄雨娇见了,却鼻子一抽,默默地掀帐走了出去。看到窗下小书桌上放着的红封套礼簿,却就走过去,拿在手里翻看。
赵杉给杨秀清喂过水,看他睡得熟了,又用手掖一掖被角,端了碗走出去时,却已夜交三更。
黄雨娇指着那礼簿,道:“常说什么腰缠万贯,也不知怎么个缠法。不过这簿子上的东西若是折换成钱,像你我这样的小细腰总够缠好几个吧。”
“够缠十个二十个,又顶什么用!”
赵杉因那唤声生出的点点欣慰满足究竟太过稀薄脆弱,只稍稍的言语刺激就现了本貌原形。劈手抢过那簿子,一甩手扔去炭炉上。
“不过是句玩笑,怎么就动了火气。这聘礼礼簿可是有说法讲究的,再怎么样,也不能拿这个出气。”
黄雨娇赶上前,一把抓将回来,在手里拍打着。好在炭火不旺,只烤坏了个一角。
赵杉听到“聘礼”二字,心里却追悔得不行,低了头,闷闷地坐了。
“人但有了病,头一样是要求医问药。可有些病怕是还得配合着用些别的法子。”黄雨娇看着赵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杉吁了口气:“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黄雨娇上前几步,站到她跟前,低着声道:“照我们客家的习俗,妇人丧夫再嫁,可是有诸多避忌讲究的。萧铁牛又是横死,要不要找些和尚道士超度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