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清一副不容置驳的口气,道:“她们有何不愿?你现在是孩子的嫡母,照纲常规矩,他们自然要喊你做阿妈。”顿了一顿,将手指着那一大沓大仿,又道:“让他们跟着你,也可早早学习识字文章。”
“原来是要把人做保姆兼先生使用。”赵杉又是冷冷一笑,“只是小女子才学疏浅,脾性又不甚柔和,倘或教导不善,误了世子们的前程,实在担当不起啊。”
杨秀清将脸一板,道:“他们的饮食起居自有人照理,只是叫你闲暇时教习些文字功课,用你担当什么!不过是忙着军务,没陪你吃饭,就阴一阵阳一阵耍摆起来了。”
“我是耍摆,跟猴似的,做戏给人看,讨人欢心!”赵杉胸中积聚了一整日的忧悒懊悔恰如泄洪之水,由心窝喷灌全身。
她伸了胳膊一把将碟子里的龙眼肉抓了,塞进嘴里,嚼了两口,又呸的一口吐在地上,直勾勾瞅着杨秀清,道:“便是再会耍摆,只要看的人觉着不新鲜了,也终究是这下场不是?”
杨秀清阴沉着脸,吁了口气,道:“夜里寒气重,你困了就自去睡,也未必非要等我。”说完,站起身,抬脚便走。
眼见得那“空闺独守”的谶言成真,赵杉心里的忧悔却反登时消减了大半,只像入定般,呆怔怔坐着。
一旁立着的秦嬷嬷到底是过来人,晓得各人的心思。见她坐着不动,却就嚯地上前,拦住杨秀清,道:“殿下要走时,也请照习俗,吃了暖房酒再走。”
杨秀清回头看看赵杉,问:“暖房酒?有这习俗?”
秦嬷嬷笑吟吟道:“是吴中流传了好些年的老习俗呢,婚后第二天,小夫妻两个要回女方家吃回门宴,若是女子远嫁,不方便回门的,便由送嫁的亲友整治酒席送去婚房里给小两口,就叫暖房了。小的见娘娘一整日都是闷闷的,必是思念家人,就自作主张备治了些酒菜,也并非是敢攀亲充大,只想为娘娘添趣解闷,也恳望殿下赏个薄面。”
赵杉在椅上坐着,听着秦嬷嬷的言语,心中酸涩交织:她在自己身边一整日,只字未提吃暖房酒的话,现在忽然挺身作色向杨秀清去说,全是为了帮她留住他。
她自己又比哪个不想让他留下呢。便借着秦嬷嬷的话头,站起身,轻声道:“既然是治备下了,就吃些吧。”
杨秀清听了秦嬷嬷的讲说,并未立即表态,显然也是等赵杉的言语,见她开口留他,将手一摆,对秦嬷嬷道:“便吃几杯,去都端了来吧。”
除了四个果碟六个凉菜,其他菜撰都是间隔些工夫,才陆续端了来的,不消说,都是厨工们赶着现做的。酒倒像是早预备下的,除了两小壶精酿白酒,还有黄酒女儿红并杨梅、葡萄两味果酒。
杨秀清也不用人把盏,自持壶斟饮。赵杉吃了一杯女儿红,觉着有些上头,便只喝果酒。
杨秀清边吃着酒菜,便问秦嬷嬷问些吴中的风物民情,秦嬷嬷俱是娓娓而道。
杨秀清听得耳顺,对赵杉道:“俗语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偏我与你跟前从前都没有这样的人,如今得了,便要好好使用。”敛容正色看着秦嬷嬷,道:“我今便封你做本殿的内贵使。”
秦嬷嬷在赵杉身边已有月余,对天国的人事官制都已大体明了,知道这“东殿内贵使”是职同检点的最高阶女官,听了杨秀清封她,惊惧跪地道:“小的今年已经六十有三,又是新来乍到的,实在是不敢当…当不得。”
杨秀清倒了盅酒,一口喝干,道:“我用人从不在意出身年岁,只看他骨子里是块什么材料。若是块金子,就绝不会当木头塞炉填灶。要你做这内贵使,也不只是为让你在王娘跟前说话解闷,还要你照管看护两个世子…”
赵杉听他说用人,本甚觉如新合意,但听他话锋一转,又说到那两个小孩子身上,像是铁了心要她收认养育他们,却就烦将起来,把筷子啪的往桌上一搁,对秦嬷嬷与左右女使们道:“殿下和我都困了,都下去吧。”
杨秀清跟着挥手:“走走走。”语调沉重,显然是有几分醉了。
赵杉如何看不出来,上前要下他手里酒壶,道:“吃得不少了,早些歇了吧。”伸手拉他起来,进帐就寝。
赵杉未免着一觉醒来木已成舟,便计议在睡前将态度摆明把话说透,边解脱着衣裳边道:
“便是一定要让他们认我叫我,总也要等彼此相处得久了,有了些感情,他们自心里愿意了才好。”
“随你随你。”杨秀清应得很是爽快。他眯着眼睛直直瞅着她颈上系的绿玉扳指,那扳指贴在胸衣上,翠碧与朱红相映,散发出魔性的光。那光与杨秀清的目光聚合混融到一处,如火一般炽烈。
赵杉赶在那火她引燃前,道出了心声:“我其实想做痴人。”
杨秀清听了,只是笑,笑罢,便郎朗地道:“昨晚连带前几日空了的,今夜都与你补上。”
这话与赵杉头前说的分明毫不搭边,她却竟笑着点头。
“‘树欲静而风不止’,便是天下人人都做得这‘痴人’,你我此生也做不得。”
在离苏返京的人事经历中,她先前的见解已充分验证过了,而她在遇挫丧气时,竟再度垂望起那镜中花水中月,也实在是再痴傻不过。
又过了两日,那二姬又相约来拜,且各献上了一副凤穿牡丹的彩绣。
赵杉晓得她们的用意,含笑收了。在二人走后,却也拿起针线,绣了两幅稚子嬉戏图,以作回赠。
久不做这刺绣功夫,构图针法都生疏得很了,但她每一针一线都是亲力亲为,全神贯注诚意拳拳,只为表情达意。因她在杨秀清面前的多番请辞,二姬才得将孩子留在身边,做那牡丹彩绣给她,在表达对她尊崇之意之外,也含着感激。
而她绣这稚子嬉戏图,在表示希冀两个小孩子康健成长外,也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她期盼以此绣来安这两对母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