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杉不理傅学贤的嘲谑,撒手将犬放开,双膝跪地,道:“当日为情势所迫,始有那一跪。当今情势虽比不得那时的凶险,却也是处在当断不断而必遗患无穷的紧要当口。”“为聚拢人心得成大业,是时候弃虚从实有所取舍了。”
“你当真是被风吹坏了脑子,满口胡话!”杨秀清背转过身,向梯台走去。
赵杉却不再似上一番的因情误事,膝行几步,尖声质问道:“殿下若有并吞天下之志,当知必先有包容四海之心。为何连一个糊涂人说的几句糊涂话都听不得?!”
杨秀清站住不动了,回头看着她。
“汉高祖得天下非因他个人的卓异才能。实乃文得张良、萧何相佐,武有韩信、英布力助,更兼得曹参、陈平等相为辅佐,用宽惠德政与民休养生息,而立两汉四百年基业。朱洪武起于草莽,灭暴元扫群雄建一统江山,更不是因为天佑神助,胜在顺时势而得民心。而纵观我天国兴起壮大之历程,在每每陷入被前狼后虎逼困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绝境时,若不是众志同心齐力共搏,各挺血肉之躯各尽毕身之力冲关夺隘,又怎能一次次扭危局觅生机,一步步辗转从千万里之外的穷山恶水,来至这繁花锦绣地!”
赵杉说到动情动心处,不觉汗泪齐下。她的语调变了,变得凄凄涩涩。她仰视着杨秀清,问:“殿下可还记得困守永安时,是如何解得那盐荒之急?”
杨秀清面色凝重,语调低沉:“当然记得,是挖出了井盐。”
赵杉蕞尔一笑:“殿下不知,起初我是坚决不吃那井盐的,还闹过绝食。但最终为了活命,还是吃了。后来经的事多了回想起来,当时又是抗议又是绝食的是真傻。别人吃得我为何就吃不得,其实,也不是多难下咽,吃得久了也就觉得惯了。”
杨秀清垂下了头,目光注视着地面。许久,对傅学贤道:“把犬抱去王娘的屋里,让人好生看护。”
傅学贤将狗抱起,与两个听使下去了。
杨秀清走去赵杉身边,拉她起身,道:“我晓得良药苦口随机应变的道理,但操之过急,可能会适得其反,就从罢安息日齐集礼拜这项慢慢来吧。”
“嗯。”赵杉点点头,将身子贴近他的一霎,脑颅内却突得狠狠一疼。
这疼来得蹊跷,让她心生讶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干涉的时政太多,故而受到这示警?!”
杨秀清看出她的不适,说道:“定是被风吹得头疼了,回房去我给你揉揉。”赵杉红着脸颊应了声好,便与之下楼去了。
一八五七年飘忽而至,赵杉伸展着双臂,将连接府内各处殿堂厅室的甬路回廊都走过一遍。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她出门,登上望楼,将东西南北四面八方都望看一遍,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将气缓缓吐出。这一吸一吐之间,便仿佛将那悠悠而逝的十载岁月都揉碎了,顺着那口气重又抛回了天地之间。
春天到了,她与之同声共气的人们都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可供他们自由支配的开始。那满满的对未来的美好冀望在她胸腔里积了一整日,到了入夜,便满溢而出。她将那美好都化作了女性特有的千般柔情百般娇媚,一丝一缕毫无保留地传递奉献给了枕边人。
赵杉因着那日的“示警”,自是之后,就鲜少过问政事军情。便是杨秀清主动言之与她,她也只做充耳不闻。若他遇上难于决断的政情,询问她的意见,她则每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回之。
杨秀清把她的这种反常理解为内宅妇人们常用的“以退为进”的机巧心思,并把原因归结为头次劝谏受到的那个把月的冷待。
后来时日久了,见她果于政事再无半分提念,方就明她心志,与她同食共寝时,再不与她言及与朝务相关的事情。
赵杉因而过上了“男主外事女理内事”当时社会背景下最普通普遍的家庭生活。这府里的大小事情自由典官们料理安排,并不需她劳心费神。她重又做起了“富贵闲人”,比在西府时更加的名副其实。
这自是因为她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依靠。而缺憾是,她不得不与同样以之为靠的人分享这个依靠。
杨秀清每隔一段时日,总会有几晚宿于他处,再至她房中时,开口总要先好一阵的嘘寒问暖。这种兜圈迂回式的赔情讨好,赵杉却觉着大可不必。
她每见他来了,常是一边坐在妆台前摘着钗环首饰,一边吩咐莹儿与瑾儿准备沐汤铺床放被。她用这实际行动示之于他:她每日都期许他能来,而若他不来,她也一样的平和度日。这副淡然之态反倒让见惯了吃醋争风的男人觉着新奇,灼燃着拥抱这从容之身的**,终化为一宵的恩爱缱绻。
黄雨娇闭门不出,敏行随夫从军,讷言在家待产,日常进东府走动的便只有梅姝一人。未免招人话柄,她本也不常登门。因赵杉记挂着萧有和,委托她看顾,故每隔两三日就来将萧有和的饮食起居学业功课的情况说与赵杉知晓。
萧有和虚岁已整十岁,正是开始起争强求好之心的年纪,知道赵杉在意他的功课,每每临写大字觉着写的好的或者受到师傅们夸奖完成的好的课业,都托梅姝拿去给赵杉瞧看。
赵杉见了,心中自是欢喜,除了写上几句鼓励嘉勉的话,还会象征性的奖励些玩器吃食,一起托梅姝转交。时间一久,梅姝便俨然成了专职信使。而这大信使身后每每还都跟着一个小信使——珏影。
那小珏影每次来,但远远的看到赵杉,便就绽开两个浅浅的梨涡,甜甜糯糯地喊着“姨姨”。
赵杉听着这呼唤,直感觉心都要被酥化了,抱她在膝上玩耍,常常到暮色降临梅姝告辞,才恋恋不舍的撒手。梅姝见她这般恋爱,有时就把孩子留下,自己独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