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长安小雪簌簌。
新年的诸多忌讳过此日可破,民间这日有诸多传统,如送穷、吃饺子一类。
不过到了皇家这里,便也只剩下吃饺子这一规矩可供参考,毕竟对于元启这等人物来说,送穷倒是没有什么必要。
知黎吵着要吃饺子,可尚食局那等地方又不是小孩子可以去的,于是他就叫人在宫里准备了面和肉馅,静静看了一会知黎和宫女有模有样学着包饺子。
随后他拿着那本《金刚经》静立在窗前,一边的知黎抹了一脸面粉,而后小心翼翼捧着那软趴趴的饺子来到元启面前邀功。
元启笑着应了知黎一声,而后一脸怜爱看着知黎捧着饺子跑到宫女堆里,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叫得亲切。
窗外小雪簌簌,不知怎的,元启忽地心一悸。
他的脑海中莫名浮现了宋乐舒的身影,就像是窗外逐渐浓稠驱不散的雪雾般,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元启闭目,那场景越发清晰起来。
长安初雪,宋乐舒小巧单薄的身影扑跪在雪地中,身后肃陵侯府的四个大字极为刺眼,官兵破门而入,毫不怜香惜玉地扯起她。
涎笑刺耳不堪,一边的宋勤和宋知勉嚎哑了嗓子,拼命阻止官差。
她红色的披风被那些人粗暴的扯开,雪触在她白玉般的肩膀上,化成了水,就像是她脸上的泪痕。
元启的心钝痛,像是溺水之人般烧灼,一阵一阵的后怕。
可偏偏昨日宋乐舒临别时的笑靥那般清晰,让元启脑海中那层记忆笼罩上了一层朦胧。
夏日长安的初见,雾霭乱世中她在舀着粥施给难民,而后看着当时逃进城的自己嫣然一笑,香气忽近。
“你没带碗吗?我把我刚买的送给你,要吃饱呀。”她扬起笑容。
当时尚潜伏在长安的元启竟像是疯魔了一般,数次出现在她面前都只为了看这个笑容。
记忆飘忽远近的刹那,知黎孩童般的梦呓将他拉回了现实。
“小叔叔,你说舒姐姐也在包饺子吗?”
元启愕然转头看着知黎,而后缓缓道:“是啊,她也在包饺子吧。”
“什么时候我才能和舒姐姐一起包饺子呢?”
“你······很喜欢她?”
“因为舒姐姐漂亮!”知黎道。
元启破冰笑笑,不语摸了摸知黎的头,看着他粉雕玉琢的脸,真怕以后长成个风流浪荡子——那时他可无颜去见兄长父亲。
“小叔叔,昨天舒姐姐要送我去京兆府的时候,她说鞋漏风了要换一双——”知黎苦恼,“舒姐姐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会生活拮据。”
元启一怔,旋即心中涌起一阵心疼,恨不得尽自己所能立刻让宋乐舒脱离拮据的困境。
理智和克制提醒着他,让他的思绪回到了现实。
忽然,元启似有顿悟,道:“知黎,你可以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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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这天女子忌外出。
于是外出买东西的任务落在了宋知勉的肩头上,起初宋乐舒有些不放心。
“哥哥方从牢中出来,一身的伤寒天冻地的哪能吃得消?我们便少吃一些,也不要放炮仗了。”宋乐舒温言软语,劝道。
宋知勉万不想在妹妹面前落了面子,更不想让自己的父亲和妹妹新年看着别人家的热闹眼馋。
宋勤坐在炭盆边面色有些难堪,看着儿女为生活奔波,万蚁啃噬的腿更痛了痛,他咬咬牙没有表现出来——不能再为这双儿女添负担。
“妹妹安心,哥哥前几日在街上看到了一家武馆在招武师,等过了年我便去,一定能让你和父亲生活安稳一些。”
宋勤欲言又止,终是摇头叹气,捂着脸没有多说什么。
宋乐舒自知劝不过执拗的宋知勉,她的哥哥好面子,尤其是在家人面前。
她点点头,拿起自己前几日做得棉衣罩在了宋知勉的身上。
“早些回来。”
宋乐舒转身去包饺子,听着窗外呼啸的冷风,开始思衬着接下来的生活。
这间房子的租金是家里最大的一笔开销,单靠一人维持绝对是维持不住的,如果哥哥不出去找些活计那么他们三人必然露宿街头。
原本她还愁着哥哥从前当惯了富家公子,没有细想到这些,可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父亲唉声叹气,终是忍不住道:“是父亲拖累了你们兄妹,我苟延残喘之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
宋乐舒哽咽打断:“父亲!这世上人人都懂明哲保身,可儿女不会,就算前面是十八层地狱,我和哥哥也会挡在父亲的前面。”
宋勤泪眼涟涟,宋乐舒开解道:“哥哥一身功夫俊朗,他去当武师必然不过多久就会赚得盆满钵满。有了哥哥的分担,我们的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的书斋又在丰乐坊那等地点,况且店铺是别人赠我的,地契都捏在我手里。我只要舒舒服服坐在里面写写话本子,每天乐得自在呢。”
宋乐舒原本是说这些话来劝宋勤的,可后来说着说着,未来美好生活的蓝图竟真的浮现在了眼前。
仿佛眼下困境不再是什么险阻。
可宋乐舒的畅想,方出了年便被打破了。
宋知勉武馆一行很不顺利。
那家武馆多侍奉新朝官宦,要不就是些残存贵族。那些人最是看不起落魄户,且宋家又曾是前朝贵族——
美其名曰叫宋知勉陪练,可陪练却不叫人还手。
宋知勉方去了两天就落了一身的伤,在家哼哼唧唧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看得宋勤和宋乐舒心痛。
宋勤便做主叫宋知勉别去了。可宋知勉又觉得自己不能白挨了两天打,就算是十文钱,也要结回来。
宋乐舒便壮着胆子只身去了武馆。
当然是瞒着父兄去的。
武馆所在的地方离宋乐舒的书斋倒是不太远,长街满雪,只有武馆前的一片被洒扫的干干净净,远远看去一片气派,叫人望而生畏。
宋乐舒一阵犹豫。
她倒是萌生出了报官的想法,可京兆府又是纪山那等人物做主。上次好不容易才从他手下逃脱,这次绝对不能再次栽到纪山手里。
武馆这等地方,本就少有女子出现。宋乐舒站在这里踟蹰,在旁人看来极为显眼,武馆的人将她的身影落在眼里,见她衣衫朴素,有意轰她远些。
“那边那个小娘子,干嘛的?”
五大三粗的武师站定,声如洪钟。
宋乐舒仰着脸看着台阶上的武师,犹豫再三终是开口:“武师,我有要事想来见你们管事的······”
“天天都有人说要见我们管事的,你们有要事?我们还有要事!赶紧走赶紧走,一介女子挡在这里像什么话!”
说着,他竟要伸手来推,完全不顾什么男女之防。看着那粗糙青筋凸起的手,推她一下必然会叫她半晌吃不消。
周遭无人,宋乐舒被武师推的趔趄,他毫不怜香惜玉,终是让她跌落在雪地上。
而后恶狠狠骂了她一句,难听入耳。
紧接着武师转身便回到了气派的武馆内,完全不顾宋乐舒的死活。
白皙的手死死攥住衣服,被擦破皮的手隐隐在颤抖。
是她太不自量力了些。
从前在侯府的时候,宋乐舒是天之娇女,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唾手可得,没有人会不听她的话,那时整个世界都是她的。
可脱离了身份、权势,宋乐舒便成了街上的冻死骨。
哀痛颤抖时,眼眸中的泪也极为不甘地滑落。
这样的日子······
我宋乐舒过够了。
她死死咬着唇,狠狠将“居卓武馆”四个字记下来,牌匾上龙飞凤舞的文字在冬日的阳光下竟有些刺眼。
乌色的瞳垂下,与此同时,身边忽然递来了一双手。
那双手虽白皙却不细嫩,暗布几条皱纹,却带着淡淡的脂粉味。
宋乐舒仰头,看到了一个面容慈祥的妇人。
“姑娘怎么摔了?让老太婆扶你起来。”
许是她太过慈善,宋乐舒竟真的放下警惕,将手搭了上去。阿婆扶着她有些吃力,宋乐舒和她一趔趄险些再次摔倒,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阿婆竟不经意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宋乐舒霎时脸红。
阿婆笑眯眯看着她:“姑娘看着有些面熟,不过这长安里容貌如天仙般的姑娘我老婆子倒是认得的,怎么不记得姑娘这号人物?”
说着,阿婆拿出帕子擦着宋乐舒的手,又抚了抚她的碎发,让宋乐舒的鬓发更规整了些。
“可是在这武馆吃了瘪?”
她亲昵的举动让宋乐舒倍感亲切,宋乐舒便道:“多谢阿婆。”
宋乐舒许久未和这般年纪的妇人如此亲昵过,心里带着一丝不适的同时,竟隐隐生出了几分想要靠近的想法。
可虽是想要亲近,但如今的宋乐舒已经不会对旁人抱有太大的信任和期待了,更何况还是个陌生人。
“宋姑娘手受伤了,老婆子带你去医馆吧?”
闻言,宋乐舒虽然面上没有浮现出疏离,但心里的警惕却没有让她答应。一面之缘,这人没有理由对自己这么好。
“不劳烦阿婆,我还要回家去,否则家人会担心我的。”
老婆子点点头,问道:“姑娘今年几岁了?”
宋乐舒面露尴尬,见她如此,那婆子连忙道:“我家里没有孩子,见了姑娘觉得亲切——”
“多谢阿婆今日相救,不知阿婆家住何处,改日必登门拜谢。”
阿婆笑弯了眼睛,将自己暖手的手笼塞在了宋乐舒的怀里,边夸着宋乐舒边留下了地址,也不过多纠缠,竟真的离去了。
宋乐舒推脱不及,看着那手笼有些懵。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竟是真遇上好心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