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官衙之中,宋乐舒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许多。
府衙内一众人证齐齐跪着,一路被押过来的说书先生此时极为无助地跪在地上,宋乐舒看着纪山那眉头紧锁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生出了几分笑意。
从长街另一头到京兆府倒是没用了多少时间,且一众热心的百姓帮宋乐舒撑腰。到了京兆府门口,阿清几步跳上台阶击鼓鸣冤。
府衙门的两个守卫斜睨了阿清一眼,正准备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紧接着就看到一群人押着一个狼狈的中年男人来了府衙,还齐齐喊了一句——世道不公,我们要报官。
······确实不公。
纪山坐在椅子上,和宋乐舒对视。
再次看到宋乐舒,他心中犹如一团烈火灼烧着理智,想起自己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行动的儿子,纪山就恨不得把宋乐舒的手脚接给自己的儿子。
可理智告诉他,不能那么做。
几个月前的见面,纪山还能公报私仇,可他这转身关了宋乐舒没多久,天子亲临,将这看起来柔若无依的丫头救走了。
自那日之后,纪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就算改朝换代,肃陵侯府失势,这丫头也是他动不起的。
“何事鸣冤?”
“此人抄袭我的故事,且在茶楼之内广泛散播,望纪大人明鉴。”宋乐舒低眉顺眼,一副乖巧作派。
纪山斜睨了那说书先生一眼,按着流程,问道:“她所言可属实?”
经过这么一番曲折,这说书先生已经没有宋乐舒初见时的神气劲,跪在公堂上瑟瑟发抖,不敢驳斥半句。
“草民······认罪。”
认罪。
那就好办了。
纪山看了看跪着的几个人,无意辨认这里面的黑白是非,在场之人都称自己是人证,所谓的主犯又认了罪,这案子好断。
“按本朝律例······”
纪山一怔,本朝建立时间短,至今日也不过几年的时间,还没发生这等新鲜事。
想到这里,纪山在脑子里搜寻了一番乾朝的案件,清清嗓子,断道:“判你杖刑三十,在茶楼所赚的银钱悉数赔给宋乐舒。”
杖刑三十。
宋乐舒忍不住抬头看了纪山一眼。
果不其,便对上了纪山极不耐烦的目光,察觉到宋乐舒在看自己后,纪山又飞快将目光错开。
那其中带着厌恶,可又有藏不住的忌惮。
宋乐舒收回视线,板子重重敲在说书先生的身上,后者哀嚎着喊着大人饶命。
纪山听得烦了,在板子初落到说书先生身上时,便已经站起身,此时已经走到了府衙门口,哪有空听他在这干嚎?
阿清扶宋乐舒站起来,转头对那说书先生哼了一声:“就是饶命才打你板子呢,想要你的命的话哪还让你有嗓子干嚎?”
宋乐舒的目光依旧看着那府衙,纪山的身影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阿清唤她回神,宋乐舒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是那双眸子依旧带着一分专注,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京兆府出来后,宋乐舒与阿清分别。
临别之前,面对宋乐舒的道谢,这个开朗的少年罕见的生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扭着头扎进了巷子里,看着他的背影,宋乐舒抿唇一笑。
夜幕微垂,驱散了白日天气里的燥热。
宋乐舒沿着坊间的街道走着,橙红色的云挡住一轮硕大的夕阳,迎着那轮日头,宋乐舒的心中暖烘烘的。
回想今日一天的经历,实在是匪夷所思。
回想起那时在居卓武馆的自己,宋乐舒依旧觉得自己软弱可欺,面对他人自己没有半分自保的能力。
可和那时相比——
宋乐舒却又觉得一切有些不一样了。
居卓武馆的自己,孤立无援,吃了亏只能坐在街道上愤愤不平抓着手里的泥沙,看到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妇人便觉得迎来了救赎。
殊不知,那所谓的救赎是下一个陷阱。
但现在,不管是阿清也好,还是那些热心肠的邻里街坊,他们对今日的自己伸出了援手,让一直处在深渊中的自己看到了新的曙光。
宋乐舒脚步不停,恭亲王府出现在眼前。
她缓了缓表情,露出了一个恬静的笑容。旋即和把守着后门的侍卫解释了一番,顺便让他叫宋知勉出来。
侍卫听到宋知勉的名字后,才知道这就是宋大哥的妹妹。
宋乐舒站在门口等了等,不过多时便见宋知勉的脸上洋溢着少见的笑容,出了门直接笑道:“妹妹来看我了?”
见宋知勉容光焕发,一身筋骨更胜从前健壮,便知道哥哥过得很好。
“是啊,来看看哥哥,见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家里最近怎么样?父亲的身体可还好?缺钱没有?”
话落,宋知勉麻利地解下了腰间的钱袋,一股脑连带着钱袋都塞到了宋乐舒的手里,边道:“哥哥在王府中用不上这些,你拿着钱回去给父亲买些补品。还有你,怎么瘦的像猴子?”
宋乐舒捏着钱袋哭笑不得:“哥哥这样倒像是我来要债的了,你怎么不攒些钱,早日给我娶个嫂子回来。”
宋知勉脸颊一红,重重敲了宋乐舒的脑门。
宋乐舒笑着承下这一敲,没等她继续和兄长打趣些什么,便见宋知勉收起了玩闹的心思,看着她欣慰许多。
“上次见你时,你还眉头紧锁眼睛雾霭沉沉,今天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看来你最近确实轻松些了。”
宋乐舒但笑不语,若是让哥哥知道自己刚从京兆尹回来,他表情一定不像这般轻松欣慰。
不过宋乐舒依旧秉持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不打算谈就是了。
见过了宋知勉,宋乐舒一颗心稍稍安定些,她从哥哥的钱袋里拿出了一些银钱,又放到他的手上。
道:“虽说王府不缺吃穿,但人在外总要留些钱在身上才好,家里一切都有妹妹在,哥哥安心吧。”
宋知勉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歉疚又欣慰。
于是兄妹二人靠着墙,看了一会天边的夕阳。
彼此之间静默不语,但确实两个人这么久以来最安心的一刻,家人便是他们彼此的底气,只要这份底气还在,受了再大的委屈都不会让他们退缩。
哥哥总说自己在王府一切都好。
但宋乐舒知道,那不过是哥哥用来宽慰家人的借口罢了。在这一点上,他们兄妹二人倒是极相似。
宋乐舒站直,对哥哥摆摆手,说道:“我这就回去了,你也回去吧,出门在外小心些,不要太暴躁。”
宋知勉苦笑着应下。
宋乐舒走出去几步,回头一看宋知勉还站在那里看着自己,似乎准备目送自己一路出了长街,直到他看不见为止。
她忽想起一件事,几步折返回来,对上宋知勉不解的神色,道:“哥哥替我谢谢世子殿下,如果没有他暗中帮衬,小妹在外的日子只怕会难过许多。”
宋知勉神色微异:“什么帮衬?你是不是抽风了?”
宋乐舒笑容一滞,看着还在装傻充愣的哥哥,说道:“想来还是你在世子殿下面前表现的好,我才能得多各方面的诸多照顾,也谢过哥哥了。”
这下,宋知勉脸上的疑惑扩大,他第一反应就是妹妹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
可她这模样又不像是什么困扰的模样,便出言解释道。
“世子殿下最近忙着跟先生读书,名家典籍看都看不过来,什么照顾你?他就没出过门。”
闻言,宋乐舒一怔。
不是知黎?
此时此刻,听了宋知勉的话她才冷静下来。
是啊,知黎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虽挂着世子的名号,但在朝堂之中又没有实权,怎么会是他在照顾自己。
怀揣着疑惑的宋乐舒离开了恭亲王府,愁绪锁着眉头不过半晌,她便缓缓舒展开了柳眉。
这朝堂上的人最会捧高踩低,上次自己送知黎去府衙,纪山已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算知黎没有对纪山吩咐什么,想来他也忌惮着知黎的身份。
毕竟是恭亲王唯一的世子殿下。
宋乐舒没有多想,便回了家中。
那说书先生倒真是涨了记性,不过多日便将这银钱赔给了自己。虽不知道他有没有偷偷藏下一部分,但看这银钱的数量,宋乐舒还是小小惊叹了一番。
这人还赚了不少——
宋乐舒将哥哥的俸禄和自己赚来的银钱留了大部分给父亲,宋勤看着家里的银钱,对上宋乐舒的视线都有些惊叹。
其中夹杂着些羞愧,更多的还是骄傲。
“不愧是我宋家的儿女。”
宋乐舒笑着让父亲安享晚年,自己和哥哥一定给他打拼个不亚于侯府的宅子出来。
虽知宋乐舒这般夸下海口是在开玩笑,可宋勤的心里却有股莫名的自信。他的两个儿女,是这世上最最聪慧的。
他们说可以的事情,那便一定可以。
“毕竟虎父无犬子,若是你们母亲还在,一定欣慰极了。”
可若是你们母亲还活着,也一定会心疼极了。
宋勤的笑容中带着一分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