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寅正时分,但却迟迟看不到太阳,鸡鸣已过几声。宋乐舒听到了一阵碎珠落玉盘的声音,她站在窗前,浓厚的云层点点墨色未散,细雨连绵不断。
下雨了,这样的天气还能上山拜佛吗?
宋乐舒心中隐隐升起几分担忧,秀眉也锁在了一起。她坐在铜镜前,特意为自己的唇上点了些胭脂,而后才缓缓起身。
站在厨房煎药准备早饭,依稀能够听到父亲匀细绵长的呼吸声。
苦涩的药香在鼻息间挥之不去,宋乐舒将药倒在碗里等它晾凉,眼睛不住往屋外瞟着,仿佛那绵密如丝的雨幕中能够走出某个人一样。
不多时早饭也已经准备好,宋乐舒将小口饮着汤。雨打屋檐之声未停,似乎雨比方才还大了一些。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烦闷来,仿佛这场雨不能浇灭她的心火,还助长了几分气焰。
忽然,一阵缓慢的敲门声让宋乐舒那不断窜长的烦闷之火熄了大半。
她打开门,元启独撑一把竹伞,叩门的手停在半空中。
“宋姑娘,我来接你了。”
看到元启出现的这一刹那,宋乐舒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期待这次出行。
马车行驶在雨中,元启一路都在小憩,出了长安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元启猝不及防撞进了宋乐舒温柔的目光中,当下心神一乱。
“抱歉。”元启坐正身子,掩饰般笑笑。
宋乐舒的声音轻柔,方才她一直端详着元启沉睡时的侧脸,听着他的呼吸声,不自觉看得入神。
“先生若是累,便再小憩一会,大概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
看着宋乐舒眼底浮现的淡淡心疼,元启忽然觉得这些日子的疲乏值得,他点点头,竟也不客气:“那便失礼了。”
说着,元启又阖上眼皮,不过多时,那极有规律的呼吸声又响在了马车内,宋乐舒侧头看着元启的面庞。
如果······
能日日都这么看着,那该有多好。
宋乐舒恍然一怔,这抹不可实现的奢望叫她心神大乱,她一向面皮薄,此刻竟生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正想离元启远些。
沉睡中的元启头一晃一晃,看起来极为痛苦,他的头渐渐靠向自己的方向,宋乐舒身子一僵,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将他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肩上。
她挺直了身子,想让元启靠得更舒服一些,而元启则浑然未察,宁静的面庞少了平日的淡淡疏离,正将重心靠在了她的身上。
宋乐舒便这般僵坐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直至马车停下,外边传来杨同的声音:“先生,姑娘,到了山脚下了。”
元启这才被声音扰醒,惺忪的睡眼半睁,鼻息间是女子的清香,入目的是她姣好的侧脸。
自己枕着她睡了多久?
元启在心中估算着,一时之间有些贪恋这份清香,但他知道自己此举有多冒犯,便缓缓直起了身子。
本以为会看到宋乐舒的介意,可她的目光中潜藏着一分若有若无的愉悦:“元先生,我们到了山脚下了。”
古刹名叫福明寺。
福明寺在长安城外的山上,葱郁的树林和暮鼓晨钟的古刹沐浴在雨中,叫人心神一静。
元启先下了马车,从杨同的手中接过了雨伞,而后便让出了大半个伞面,骨节分明的手摊开:“宋姑娘,小心些。”
宋乐舒看着那只手,缓缓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下了马车。
元启此次出行带了不少的侍卫,眼下乌泱泱的人群立在山下颇有种土匪打家劫舍的意思,如果不是他这带头人还算斯文,恐怕寺庙里的和尚就要方寸大乱了。
“雨天路滑,上山小心些。”元启转头,对宋乐舒细心叮嘱。
台阶漫长如云梯,二人走在前面,一阶一阶小心翼翼踩了上去,不过多时宋乐舒便有些疲倦,脚步发软——明明才走了不长的时间。
元启见她这副模样,二人间一拳的距离顿时化为无形,忽地牢牢扯住了她的手,让她靠着自己走完剩下的路。
“元启——”宋乐舒竟不自觉叫出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慌忙掩饰道,“啊,我是说······谢谢你。”
苍白的补救让宋乐舒觉得自己这样极为失礼,当下也生了挣脱他,自己走完的意思。
“嗯,你总是元先生长元先生短,我本欲直呼姑娘名字,可倒怕惊扰到姑娘,”元启静静道,“便叫我名字吧,不要再叫先生,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先生才是。”
石阶边的树木苍翠茂盛,细雨成洼倒映出了他们的身影。
“元启?”宋乐舒大着胆子又叫了一遍。
“宋乐舒,”元启闷声笑着,侧过头对上了宋乐舒澄澈的眼睛,忽然道,“如今我才发现,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
简简单单,但似乎包含了父母对女儿最好的祝愿,一辈子能快乐舒心者世上少有。元启心中更是清楚,宋乐舒却不像是她的名字一般简单,她总给了自己太多的枷锁。
他的手收紧了几分力气,仿佛要把宋乐舒牢牢握在手里,走完漫长的云梯。
那便让他来护着宋乐舒。
福明寺出现在眼前,山门外住持立在雨中,笼罩着一股肃穆。
宋乐舒随着僧人进了寺中,绿植葱郁,若隐若现的木鱼声响在耳畔。古刹内没有旁人,除了僧侣便是元启一行人。
就算是雨天来人稀少,但也远不至如此,元启毕竟身份不同,来此之前已经早早安排过。
二人略一行整,大雄宝殿内金佛垂眸,悲悯众生的模样叫人望而生畏。在这样的金佛前,世人不免生出渺茫感。
宋乐舒跪在蒲团前,可她身旁的元启却没有动作,元启仰头看着金佛,丝毫,没有跪下的意思。
宋乐舒当下有些迟疑,问道:“元启,你不拜佛吗?”
元启一时没有应声。
宋乐舒不知晓他的身份,帝王自诩真龙,元启自然也不能避免,尽管他是肉体凡胎,但在世人的心中,他就是堪比诸天神佛的存在,甚至更胜许多。
今佛在世,不仅庇护苍生,亦掌握着生杀大权。
见了佛祖,元启知晓自己不必跪。
他这般宁静看着金佛良久,缓缓才说了一句:“心诚则灵,我心中的信念必会能坚定传达给佛祖。”
见元启没有直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宋乐舒当下心中起疑,可佛祖当前,终是没有追究下去。
宋乐舒所求甚多。
她一要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能平安;二要生活明朗,父亲哥哥身体康健;三要阿清平安健康,不再耽于过往;四卢小姐所嫁之人深情不倦。
而这五······宋乐舒垂眸忍不住用余光去看那静立肃穆的元启,再度闭目,祈祷道,五,希望元启的愿望能够得偿所愿,自己能够在他身边停留的久一点。
久一点······
对,久一点就好了。他们身份云泥之别,宋乐舒不敢肖想多余之事,只要自己每天能够见到他就好了。
良久,宋乐舒缓缓睁开眼睛,将手中的香递给僧人,叩首后才站起身。
“你跪了这么久,一定向佛祖许了不少愿望吧?”元启忽然道。
宋乐舒面上绽开淡笑:“嗯,佛祖一定能够听到的,因为你说心诚则灵。”
二人一左一右走出大雄宝殿,山间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宋乐舒忍不住问道:“元启,你许愿了吗?”
元启点点头:“许了,是——”
“不要说,说了就不灵了!”
元启摇头,似乎不以为意,雨幕不停歇,他的声音空灵飘渺:“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宋乐舒怔然。
元启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周身带起了几分威严与高不可及的孤冷:“这些,我会亲自去实现的。”
宋乐舒脸色骤然青白,他怎敢堂而皇之说这些话,难道不怕暴露野心,引得罪名吗?
元启接过杨同的伞,执伞和宋乐舒并肩。宋乐舒便也鬼使神差跟着他的脚步,漫步在苍翠宁静的古刹之中。
宋乐舒仰头看着他的侧脸,内心忽然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都会亲自实现······
普通的皇亲国戚,有几个胆子敢说出这样的话?世人大多信仰神佛,就算不信,又有几个真的见到了神佛而不跪?
元启——
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一个转音,宋乐舒这才察觉到自己竟然将他的名字叫出了声。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可是觉得不舒服?”
钟声敲响,悠长厚重的声音像是敲在宋乐舒的心头一般,她心中犹豫纠结半晌,终是将那个问题问出了口,
“元启,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
元启的喉咙骤然发紧,看着宋乐舒那双带着狐疑的眸子,他心中不自觉泛起一阵阵的波澜。雨珠敲在伞面上,就像是落在了他的心头。
宋乐舒在袖子中的手不断缩紧力气,掐的她皮肉发白,缓缓问道:“不跪神佛,不收敛野心,你不怕招来杀身之祸吗?还是说——根本没有人可以威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啊要不要让元启掉马啊好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