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娘凄然道:“王妃能作太妃,都是依仗萧家,丞相病重,往后朝中就是他们两兄弟的天下了,好在萧大爷与郡主还是有夫妻情分的,只要郡主肯曲意应承些,别人就不敢怎么样,郡主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老王爷想想,他现在的处境形同软禁,若有郡主护持着,兴许日子还好过些。”
想起爹,我心里又翻涌起浩瀚无边的苦药汁子,由心口至喉头,一路骨碌骨碌的冒,还有刘奶奶和阿成哥,他们曾经陪伴我走过那么多苦海无边的日子,现在我也只能为了他们,回头是岸。
柔肠寸断的愁绪是奢侈品,我消费不起,我能做的就是整理情绪,再次拣起山脚的巨石,向山顶奋力推去。
萧尧日日不是守在齐眉馆陪我,就是往惠风轩看他父亲,没多久,人都瘦了一圈,就像老化了的氢气玩具走了形。他一如既往的卑躬屈膝,我也渐渐假以辞色,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他柔情似水地问我:“珠儿,那个枣泥山药糕吃了几日也该吃腻了,今天就换换口味,我叫厨给你做了鸭子肉粥。”
我面似生铁表情僵硬如特工,“好吧。”或者面似生铁表情僵硬如特工,“我不吃鸭子肉,我要红枣莲子粥。”
硬掉的关系也如病骨支离的恶疾一样,须要“病去如抽丝”。
然而还没等到我的身子彻底好起来,把所谓的“愁滋味”抛诸脑后,萧府中便一片愁云惨雾起来。
一日,度娘从外头慌里慌张地飘进来,伏在我耳边,极其诡秘的告诉我:“萧丞相殁了!”一个害我从云端跌入深渊的人死了,若说心里不幸灾乐祸,我也觉悟未免也太高了一点,但是若说这个消息像头顶的艳阳,叫我激情澎湃,那我也太乐观了一点。大局已定,这个人的生死存亡,正如初秋时垂死挣扎的烈日,不会对时令的渐趋寒冷有任何影响。
度娘一壁从箱笼里为我取出一件月白仙纹绫的寝衣,一壁道:“依奴婢看,郡主还是先躺几日,待出了殡再说,不然这会子起来跪在灵前,奴婢怕您哭不出来。”
伊说得有道理,要我跪在一个毁了我的平静祥和人生的鬼魂面前,我只会默默地诅咒:你就是作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合府都在为丞相的丧仪天翻地覆,悲痛欲绝,只有齐眉馆里的我,像个隐居闹市的世外高人,在不远处保持着理智与平静,这状态跟静静地站在车祸现场欣赏悲剧的看客差不多。当然为了表示一下姿态,度娘还是把齐眉馆里里外外换了人间似的一番银装素裹。
度娘拎着一件居丧风格的寝衣来给我换。我懒得说话,只是点点头,顺从地伸出手臂,任由伊把麻布口袋似的寝衣向我身上套,寝衣十分素净,只疏疏地绣着几枝兰草,难道是我眼花了,这兰草细长的翠叶上蠕动着几个黑点,像一只大煞风景的蛀虫。忽然后背一阵奇痒,我慌了神,急喊度娘:“这……这寝衣里有虱子……”
度娘正在给白瓷折枝莲花樽里养的鸳鸯芙蓉换水,听到我的锐叫立时折身过来,一边捉去寝衣上的黑点,一边自言自自语道:“不能啊,这箱笼里怎么会有虱子的?”
伊把我挪到碧纱橱上,开始七手八脚地清箱笼,洗被褥,人倒霉的时候连虱子都来踩上一脚,这小虫子比人还势力!
萧尧没有回来,整整一个白天,只有度娘忙出忙进地处理虱子来袭的善后事宜。当黄黄的月亮,透过镂花窗棂铺了一地清霜的时候,伊挽起烟紫薄纱帐子,对我说了一句话,作出一个颠覆性的结论,“奴婢怀疑虎符的事不是萧大爷做的。”
我当场石化,等舌头牙齿重新鲜活起来,我才挟着一丝竦然,问伊:“为……为什么?”
伊沉静道:“郡主不奇怪吗,那箱笼是您的陪嫁之物,向来是极干净的,我们屋里屋外别说虱子,一年到头燃着百合瑞脑,连只蚊虫都难得见到。”
我向身后的十香云锦引枕上一倚,道:“你必定是看出什么了,只管说吧。”
伊深吸一口气,道:“方才我又把那只箱笼检视了一遍,除了虱子,奴婢还看见了这个……”
伊掌心里托着一点绒线头似的东西,黯淡的烛光下看不分明,伊起身移过屋角的两只绰灯,波平浪静地道:“这是一点狗毛,却不是普通的狗,而是黄耳的毛。”
“黄耳?”我立时想起了萧夫人怀里那团温软的黄色。
度娘继续道:“太太的狗怎么会钻到我们屋里?若说黄耳走失到我们这儿来,那样金贵的名犬,太太还不要沸反盈天掘地三尺么?所以奴婢就想,一定是鸡鸣狗盗之事,太太才不敢声张。”
我想起那狗中名媛的种种异能,若说黄耳盗了虎符,也大有可能,可是虎符藏得极为隐秘,萧夫人怎么知道我藏在箱笼的凤冠里的。
度娘笑道:“郡主是在想黄耳是怎么找到虎符的?其实很简单,气味!”
我惶惑了,问伊,“那黄耳怎么晓得虎符什么气味呢?”虎符是纯金打造,要想闻出来,除非黄耳跟葛朗台似的,一闻到金子的气味就亢奋得发抖。
伊的脸色沉得如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幽幽道:“奴婢想了一天,终于想起来一件事,郡主拿回虎符,正是王爷做寿那日,您想想那日还发生了什么?”
那一日还发生了什么?我喃喃地一件一件地数:“阮媚儿的莲子糕毒倒了萍妃……我做的莲子糕也被下了毒……”
伊直摇头,道:“不是这些,郡主往前想,那日清早,吴小姐给您送来了什么东西?”
胭脂!我想起来了,吴悠悠大赞一番自己的胭脂如何如何好,最后还放了些胭脂在我手上,后来我把胭脂给了婵娟,可是爹做寿那一天,那些香气浓郁的东西正好就阴魂不散的粘在我的手心里。
我仍有三分疑惑,道:“可她们又怎么会知道爹要在那日把虎符给我?若是爹择个别的日子,我已经把胭脂给了婵娟,又或者是扔了,她们岂不失算了么?”
度娘忿然道:“她们也是在赌,这虎符早就在她们算计之中了,王妃故意在那日往阮媚儿的糕点里下毒,一是为了害她失宠,二也是给王爷添晦气,王爷一伤心,自然要找个人托付大事,她们只是一直在推波助澜。”
我委顿地瘫倒在床上,胸口就像被铁蹄践踏过的城池,彻底沦陷了!
恰在这时,二门上云板叩了四下。我和度娘都吓了一跳,萧丞相才停灵,这会儿怎么又传丧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度娘姐姐在吗?”却是青花的声音,度娘赶快迎到门口,道:“郡主刚歇下,咱们有话出去说吧!”
青花死气沉沉的调门一听就是刚从丧礼现场归来,伊说道:“那我就不多耽搁了,只是来告诉姐姐一声,老太太刚刚过世了。太太吩咐,郡主身子没好,不必过去了,府中连出这两件大事,人手不够,只能留下姐姐一人伏侍,凡事就请辛苦些吧。”
度娘道:“谢太太体恤,你也快去忙吧。”
一时青花走了,度娘回进来,我从帐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凄然道:“真是祸不单行啊!这回萧家可有得忙了。”
度娘冷笑道:“这会子忙算什么,等出完了殡,还有更忙的呢!”
度娘果然一语中的。萧丞相一直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如今倒了,谁来接他的班,就成了一个火烧眉毛的问题。都说明君贤臣,有贤臣而无明君,贤臣固然会怀才不遇,可是如果有明君而无贤臣,明君就会寸步难行。
论资排辈,应是吏部尚书崔哲熙,但袁太妃找出诸多借口,阻止他继任丞相之职。
深秋的阳光,像舞着翅膀的金色蝴蝶,扑扑簌簌落在积素亭的朱漆栏杆上,看起来温和从容,摸一摸却冰得刺骨,秋意深到了极处,树枝上挂着的薄而脆的叶片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萧尧病了,整日的卧床不起,每日给他端药来,他趁人不备,便折在漱盂里,给他端饭来,他三口两口地吃下去,重又躺下。
听青花讲,萧贤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形,太太先是急得如坐针毡,后来瞧着不像样子,便骂他没出息,又常悄悄地关了门不知说些什么。
“还不是叫萧二爷去争保宁侯的爵位。”青花撇撇嘴道,伊说这话时鬼鬼祟祟的,如今是太太当家,伊说话也谨小慎微了,不过青花到底是萧尧这边的丫鬟,总还是暗暗希望萧尧袭了爵位的。因此常常把收集到的情报无偿捐献给度娘,叫度娘劝我,我劝萧尧。
我停了针线,手里这件披风,从春天里就做,后来撂了好一阵子,终究还是拾起来了,云白羽绉面上浅浅缀着几片竹叶,领口一圈白狐狸皮,系着双环四合如意绦,度娘见我只低头不语,叹道:“到底怎么样,郡主也该拿个什么主意啊!”
我沉吟道:“还能怎么样,太太自不必说,崔大人自己做不了丞相,自然是希望未来的乘龙快婿出人头地,就连太妃,说起来,萧贤才是她的亲外甥,胳膊肘也是向里拐的,萧尧身边,如今只剩下我这么个过了气的郡主,叫人看着就碍眼,哪还会有人抬举他?他这样装病正好,省得到时候失了面子。”
度娘不以为然,道:“太妃未必愿意萧二爷袭爵。”
我惊异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