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爹却在昏黄的灯火中朗然一笑,道:“什么迟不迟的,你来了爹就高兴了……”
我一摸爹身上的衣裳,都入冬了,还穿着薄绸衫子,不禁寒心,道:“太妃可曾为难爹?”
爹笑道:“依着她,恨不得叫我立时消失,可我若是死了,我的那几位跟我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不会答应,我偏要活生生地在她眼前,她也只得暂且养着我。”
我摇首而叹,道:“爹处境如此凶险,叫女儿怎么放心得下?”
爹拍拍衣襟上的尘灰,正襟危坐,仍不失先前的气派,道:“你今日能来,定是袁氏告诉你那件事了!”
我一把抱住爹,领口鹅黄浅碧珠线交织出的繁复花绣上,滴落了几颗晶莹的泪珠,哀哀问道:“爹,女儿不相信。”
爹用粗硬的手指去拭我的泪水,但眼泪这样东西,跟常年失修的大坝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出事故地时候安然地杵在那儿,一片太平祥和之景,一旦决堤,便不是轻而易举可以堵上的,爹虽然不停地替我擦眼泪,可是旧的泪水刚一擦干,新的泪水又涌出来,流不完地流。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家门不幸,夫妻反目,丧子之痛,随着眼泪,一齐淋漓尽致地涌上来。
爹叹一口气,道:“你别伤心,袁氏虽然诡计多端,但这件事,是真的,阿澜留给我的遗书我看了,当年兵荒马乱的,她怕永远都不能再跟我见一面,就把遗言藏在簪子里,还托付我有朝一日若能找到你,要好生善待你,阿澜是个好女人,王府里的女人,哪一个也比不上她。”
最后一线希望也断了,断得干干脆脆,不留余地。我顾影自怜地自语道:“那么我果然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爹猛力一拍我肩,道:“谁说的,你既是阿澜疼爱的女儿,也就是我李冉的女儿,爹看到你娘遗书的时候,也不知所措,心里不是滋味,所以你去榆州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爹是怕看见你伤心难过啊,所以我给你那支簪子,只是心存侥幸,希望你能无意间发现……唉,到底袁氏是沉不住气的,处置完了凌霜和落雪,又把手伸到你身上来了。珠儿,现在,你还肯认我这个晦气地爹吗?”
我跟被求了婚似的拼命点头,道:“自我入府,只有爹是真心疼我的,况且我既是娘养大的,自然也是爹的女儿。女儿只愧疚那虎符的事——”
爹打断我,道:“爹也知道你不是那群老狐狸的对手,萧道恒现在一定洋洋自得吧。”
原来爹孤居在王府里,真成了荒岛余生,连萧丞相出殡这样的大事,都没人告诉他,我不禁心酸,道:“他死了!”
“死了?”爹呆了一呆,只闪过一丝喜色,而后却是长时间的沉默,半晌方道:“英雄匹夫,都不过如此!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那现在的丞相是谁?”
我凝滞一刻,还是说了出来,“萧尧!”
爹直着眼珠子想了想,会心地笑了,道:“爹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你这么个女儿,是阿澜在天上保佑我啊!好好的活着,我看得出来,你笼得住萧尧的心,这样,袁氏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尽管没有把握,我还是安慰爹,道:“爹放心,女儿会尽全力护您周全的。”
爹伸出他粗得小胡萝卜样的手指,戳在着我和他之间,道:“记住!萧尧现在立足未稳,叫他凡事千万别拂逆了袁氏,她这个人城府极深,有仇必报,叫萧尧妨着她点!”
我点点头,道:“知道了!”
我想起一直盘旋在心头的一个疑影,问爹:“爹这么长时间都没看到娘的遗言,真的是无意中看到的么?”
爹笑了,道:“自然是袁氏的谋算,我猜她恐怕早就知道你不是阿澜生的,只是一直在利用你做她的棋子,来对付媚儿,现在狡兔死,走狗烹,自然是到了戳穿真相的时候了。”
我叹道:“不知道她今日找我来,又打了什么主意?”
爹冷哼一声,道:“不管她打什么主意,你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是形势比人强,凡事要沉得住气。记住爹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兀自点首不绝。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好在颐福堂耽搁太久,虽有万千心事,要诉与爹听,又怕太妃多心,只得含悲而去。
才出颐福堂的院子,只见太妃跟前的侍女钟儿提着一只攒盒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我心里犯疑,低头想了想,便一径朝钟儿走了过去。
钟儿见了我,却十分镇定,只稳稳的行了个礼,道:“太妃还在听松堂等着郡主呢!”
我从只绣了几叶翠竹的烟白素缎广袖里抓出两把金锞子,少说也有七八个,“流云百幅”“八宝联春”琳琅满目,塞进钟儿手里,笑问道:“你日日都作这等粗活儿吗?还是今日顶谁的班儿?”
钟儿一怔,知道我在向伊打听是谁在照顾爹的起居,忙跪在地上,将锞子举过头,道:“奴婢无功不敢受禄,郡主的心意,钟儿感激不尽。”
我知伊是太妃跟前用老了的人了,只幽幽一笑,道:“常言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你虽是个奴婢,我却是极其看重你的。况且我知你父兄皆在礼部当差,往后咱们还得互相照应呢!”
钟儿闻言,不再坚持,只得缓缓放下抬在半空的手,道:“恕奴婢不能与郡主久谈,若回去晚了,怕耽搁了金玉姐姐吃饭。”
言罢,拎起食盒,一径疾步进了颐福堂。
我望望钟儿与水墨蕴染的夜色溶成一片的身影,心想我就说嘛,太妃就是再良心发现地善待爹,也不会打发自己的心腹来做这杀鸡用牛刀的事,定是防着我与爹身边的侍婢暗自勾通。
我站在粘糊糊一团的夜里,无声地微笑了,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不可斗量的。
几日之后,在度娘的悉心打听,精心串连,耐心设计下,照顾爹饮食起居的金玉收到我送给伊的一大笔银子,我还承诺每月都会按时给伊开天价工资,当然作为回报,颐福堂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有什么异动,伊都会第一时间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微笑了,暗想,这样爹住的颐福堂才是名副其实的“颐养天年”“福如东海”。
太妃依然不厌其烦地端坐在听松堂等着我。漫长的一个时辰里,伊的姿势居然没怎么变,不知是什么样的神奇力量使伊有这样变态的气定神闲,没打入敌人内部当卧底真是屈才。
见我进来,伊依然气定神闲地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要不是你这只老狐狸蹲在这儿,我能这么芒刺在背的赶回来吗?然而我“扑通”跪地,就像见了救世主一样磕了几个响头,几乎要感激涕零了,“民女感激太妃的照顾,太妃仁德宽厚,民女没齿不忘。”
精神贿赂一旦施展,受益者连拒绝地机会都没有,就算知道糖衣里头裹的是不明物体,对方也会无怨无悔地接过来。
太妃忙扶我起来,笑道:“你到底是丁氏的养女,又通情达礼,比阮媚儿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强百倍!”
姜是老的辣,太妃对我的高度赞扬并没有冲昏我的头脑,我打点精神,心想这头盘的奶油汤甜味十足,就是不知道下面的大菜会如何得惨绝人寰。
太妃赐我坐下,笑容可掬道:“若论私心,我自然愿意叫你永享郡主的封邑,可如今你的事已是朝野皆知,若我不管不问,恐旁人不服。最要紧的是你生身父母不明,因此朝臣们议论,萧尧已官居丞相,你的身份,怕是低了些……”
我心里一紧,微微伸出袖口的指尖有些失控地颤动,跟着两排牙齿在嘴里暗暗地擦枪走火了,为了掩饰紧张,不输掉气势,我选择沉默。
太妃见我不语,停了一停,笑道:“你先不必着急,无论如何,你也是萧家从王府明媒正娶抬出去的,我自然为你作主,只是这正室夫人的位子,要委屈你让一让贤罢了。”
王妃一边说,眼珠子一边往我身上直溜,一脸青红皂白的变幻赤裸裸地出卖了我,于是我干脆不再假作淡定,伸不伸脖子总是一刀,我问太妃:“太妃,是……是什么意思。”
舌头还是不争气地打结了,太妃依然含着得体的微笑,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这个……”太妃从落满桃瓣的衣袖里亮出一根簪子,我一看,立刻明白了,太妃手里拿的是我作为信物,交给吴悠悠的遍身镂满梅花的青玉簪,也是那根藏着我身世之迷的簪子,“这是悠悠给我的,她一直很喜欢萧尧,要我为她作主,我也劝过她,说你跟萧尧恩爱夫妻,你定然不会答应,可她说,你见了这个,就会答应的。”
我缓缓地抬起手,拿过那根可以兑换名份地位的簪子,反复地审视着,我下意识地拧了一下玳瑁蝶翅,果然空心的青玉簪子里掉下一枚纸卷,由于年代久远,纸卷已经通体变作烟黄色,打开来,几行娟秀的若水小楷映入眼帘,这是一个乱离之中的无助妇人留给她在外征战的夫君的临终遗言,因为在狼烟四起的岁月里,每一日都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一日,每一封书信都可能是她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