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进那间堪称金碧辉煌的居所,被十香指引着拉开一道又一道纸门,穿过一层一层重重叠叠的华美帘幕,走过压低身子伏在地上的密密麻麻的教徒,在四面繁复优美的莲花刻印中见到那位传闻中的教祖大人时,朝日脑子里只有“名不虚传”四个大字。
这居然不是什么粉丝滤镜,朝日震惊地看着高高坐在莲花座上的青年:“真的是七彩的啊……”
教祖接受教徒的拜见是在晚上,晚饭结束后不久,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的时候,万世极乐教的灯火开始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朝日这辈子第一次见这种架势,明明视野范围内黑压压地跪满了人,从她拉开门踏进来到现在,就只能听到她自己的脚步声。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她神经上。
采集队的情侣山田和彩花;她的舍友生天目,经常给她送饭的憨厚大哥柴井;隔壁小泉夫人家的两个小孩儿小光和咲良——所有人看起来都惊人地陌生,他们带着一种恍惚的笑意深深低下头去,整间屋子里唯一在动的东西只有教祖座下微微摇动的烛火。
还有教祖本人。
和传闻中别无二致的青年轻轻地笑了一声弯下腰来,朝日感到脸颊旁的冰凉,她用余光看到他垂在她耳边的一缕长发,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香气拢住了她。
“对呀。”童磨深深地弯下腰去,用他的铁扇子把小女孩儿的头抬起来,几乎鼻尖贴着鼻尖,专心致志地盯住朝日:“要不要再仔细一点看看?”
朝日避无可避地一头撞进了万花筒里,径直晕了一下。
……整个日本的灯火都收进了这双眼睛里,和着倒映的烛光呼吸一样起起伏伏地闪烁变换,五光十色,璀璨又艳丽。
朝日有一种醉倒在雪夜里的迷幻感觉。
她打了个寒战,在视野晃动起来的瞬间,看到墨画一样的字迹浮出来一闪而逝,飞快地溶化在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里。
朝日没看清那是什么图案,再看的时候那眼睛已经恢复了原来宝石一样坚硬冰凉的质地。
直到童磨再也从她眼里看不到什么有趣的情绪,意兴阑珊地退回去,朝日才猛吸了一口气,意识到她刚才都没有在呼吸。
“可怜的孩子,”有着七彩眼瞳的青年轻柔地叹了口气:“就这么怕我吗?”
他的吐息像他冰凉的发梢,浅浅地滑过耳道,带起一串细密的鸡皮疙瘩。
完了,第一个照面就要被讨厌了。朝日低着头,脑子里飞快地转过各种可能的挽救方式,发现脑子里完全想不出来她该怎么回答。
……因为真的很吓人。
就在她焦急万分地开动脑筋之时,一小点水滴落下来,打湿了她面前的地板。朝日抬起头来,震惊地发现教祖哭了。
毫无预兆,朝日和她熟悉的林太郎的哭法都是那种毫无形象可言,皱着眉瘪着嘴一把鼻涕一把泪,恨不能在地上打滚,哭到动情处甚至打个嗝,但是这位教祖不一样。
他哭的无声无息,甚至眼睛都不眨,晶莹的泪珠就直直沿着那双七彩眼珠的表面一路滑下来掉出眼眶打湿衣袖,都没有一点水雾挂在睫毛上。
“我听十香说了,你还这么小,就要为了生计,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千叶山,”他的声音听起来悲伤极了:“太可怜了,掉下来的时候一定很痛吧?”
白发金眼的小女孩没有回答他,她茫然地歪着头,露出袖袍的指尖无意识地发抖,然后在几秒钟后的一个瞬间,突兀地安定下来。
朝日把手伸进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块十香前天给她擦眼泪的手帕,递给了童磨。
青年怔了一下,这一下让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孩子。他把手帕接过来,非常珍惜地放进怀里,顺着朝日伸出的手挽起了她的袖子,宽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落下去,露出下面一圈一圈缠着的绷带。
里面的伤什么都有,基本都是那天和山神你追我赶的时候被切割出来的,左手在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摔成了轻微骨裂,绷带下面敷着生天目给她弄的草药,和血迹凝固在一起,透过雪白的布料露出黏稠的暗色。
还在流泪的眼睛极细微地眯起了一瞬间。
“明明自己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却还愿意安慰我吗?”青年露出一个带着泪光的微笑,垂下睫毛的角度温柔动人,苍白的手指虚虚地划过朝日受伤的手臂:“好孩子。”
“我会救赎你,指引你摆脱人世间的万般痛苦,去往真正的极乐。”
这话听在朝日耳朵里和“我会帮你早登极乐”没什么区别,让她心跳都要停了,她几乎是立刻就要跳起来婉拒“使不得使不得”,但是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直觉猛地从心头升起,压着她的脊背迫使她牢牢待在原地——在这种时候,在这个人面前,她得乖一点。
不能让他觉得“朝日和其他人不同”。
这位教祖身上像是带有一种神奇的让人放松并沉浸其中的能力,朝日感觉自己像在对抗睡意或者醉意这种东西,稍一不注意她就会失去对思想的控制,表露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她咬住舌尖,让自己像这道洞开的纸门之外的所有人一样,低低地伏下身去。
接下来的事就像做梦一样,直到回到屋子,拿被子把自己整个裹住的时候,朝日才止住了上下牙不自觉的颤抖磕碰,她缩在角落里,手指紧紧地握住放在一边的门栓,疯狂想念她的刀。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室友生天目天星乌黑的眼睛,在房间的另一边安静地闪烁着。
生天目的视线落在朝日握着门栓的右手上。
明明那根木头非常平滑,没有任何凸起的地方,她的拇指还是微微曲了起来,就像前面顶着什么东西一样。
——那是个很标准的,握刀的姿势。
“怎么样?今晚第一次见到教祖大人的感想?”他开口问道。
朝日震惊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生天目会主动和她聊天。
“……怎么说呢,和传言中很相符,看起来确实像是可以带领别人去往极乐的人。”
生天目眨了眨眼睛:“我第一次见到教祖大人的时候,害怕的一晚上没睡着。”
这句话像是某种打开真诚沟通大门的钥匙,朝日拽了拽床褥,把自己往生天目的方向挪了挪:“那你最后是怎么克服的?”
生天目天星向朝日伸出手。朝日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试探性地搭上了他的手。
男孩子的手比朝日整整大一圈,指骨长而细,但这都不是重点——生天目的手冷的像冰一样,并且朝日摸到了一手汗。
……看来是还没克服。
生天目这样淡定的人,在这待了足足二十多天都没还觉得教祖非常可怕,朝日觉得自己没戏了。
“我得赶紧找回我的东西,”她喃喃道:“我爹娘还在家等着我呢。”
生天目并不知道朝日没有爹娘这回事,他就很羡慕:“唉,还有人在家等你,真好啊。”
朝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毫不心虚地反问他:“你爹娘没在等你吗?”
“我爹娘巴不得我再也不回去呢。”
好吧,看来是问到了伤心事,朝日安慰他:“没事,你还有爹娘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那倒是。”生天目点头。
这段短暂且客气又友好的对话虽然少了许多真诚,却很好地抚平了朝日紧张的神经,小姑娘斜倚着墙壁的身子一点一点慢慢地滑进被子里。过了好一会,生天目轻轻地叫了一声:“朝日?”
没有人回答,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男孩子摸了摸她的头,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自己的被子里。
背对他的那一边,小女孩儿灿金色的眼睛闪了闪。朝日放松下来,真正地进入了梦乡。
教祖回来之后的生活除了每隔一天就会有一次的教徒见面之外,和平时的日常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
这之后朝日才知道,原来万世极乐教的教众根本不止山上这些人,只不过生活在山下和附近的教徒只会在教祖在的时候到山上来拜见他——当然是在晚上的例行接见教徒时间,朝日才一直没有见到过他们。
基本没什么人知道教祖白天在做什么,只有少数人才有在白天踏入那间居所的资格。朝日每次跟着教徒们在晚上一起进殿,听人们跪在教祖的莲座下痛哭失声,在那专注包容的注视下倾吐自己的苦难。
大家苦的真的很相似,贫穷,饥饿;视为亲人和伴侣的人因为意外或权贵者的一个念头轻而易举地死去;花街的游女被恩客辜负;贤惠的妻子遭到丈夫的虐待,朝日甚至还在倾诉的人中看到了木村早季。
这个被朝日强行救走的小姐姐在万世极乐教长胖了一点,但看起来还是不太快乐,带着朝日很熟悉的恍惚神色伏在教祖大人膝盖上哭泣。
朝日这才知道木村早季早早就失去了母亲,独自跟着酗酒的父亲和年迈的奶奶一起生活。父亲酒醉后失手打死了母亲,却把这笔帐记在了她头上,认为女儿也看不起他,总有一天会像妻子一样离开他,经常在怀疑上头的时候打她,或者把她赶出家门,拿不到钱不许回来,却又在清醒的时候后悔,哭着找她回去。
早季为了奶奶一直忍耐着,直到疼爱她的奶奶也因为过度操劳而得病,没有钱看医生去世了。
于是在父亲又一次喝醉,把她和她的背篓一起扔出家门,让她找不到值钱的东西换酒就死在外面好了的时候,早季背着它踏进了千叶山。
名字叫做童磨的教祖大人一下一下耐心地拍着少女的脊背,温柔地替她擦干泪水,告诉她没有关系,既然已经这么痛苦就没有必要再忍耐下去了,她可以信任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他会带她得到幸福。
然后朝日听到他又低又柔和的声音,带着天生的悲悯和某种不易察觉的兴味,轻轻地划过耳畔。
“所以乖孩子,告诉我那天晚上在千叶山发生了什么。”
伏在他腿上的少女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眉宇却已经逐渐逐渐地平和了下来,她抿了抿嘴唇。
朝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