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章十四年,春夏交替时,东都迎来了数十年一遇的旱涝。四堤溃泄,皇城地处高位还可免于一难,可周遭已经江河纵横了。
百姓们纷纷请旨,希望国师作法熄了龙王的怨气。私下里不少人说,就是因为国师造孽多,龙王才震怒发难。
近两年谢云栖权势不再如往日,过去积的怨恨也都一并迸发了来。民怨四起不说,许多官场中人也暗搓搓地想直接拖垮他,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可小皇帝就像是看不到似的不置一语。
有时上朝时抨击得恨了,措辞激烈,隐隐感觉皇帝那目光还似弯刀一般要剐了自己。
群臣疑惑。
不当如此,皇帝也该是和国师不大对付的才是。虽说表面功夫做得好,可自古幼主和擅权重臣哪个到最后不都是鱼死网破。
秉着这层相信,许多矛盾的源头更是直直指向谢云栖。民间甚至起了“诛国师,正天道”的请愿。
今日上完朝,元衡又以便服溜出宫探望国师,一进门便先把寒气四溢的披风解了,一边用手烤着温暖的炉火一边说:“朕迟早杀了这般庸臣!”
谢云栖一听就知道是诋毁自己折子上得太勤了,宽慰道:“言官之权,不可打压。陛下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等过几年臣告老还乡了,这也就消停了。”
元衡手一顿,面色更难看了。
语气滞涩地喃喃:“告老……还乡?”
长久的一段沉默后,背对着谢云栖的身子半分未挪,却似有些僵冷,静默然道:“我同您一起退位罢。”
“……?”谢云栖本是有些小困,一下就被惊醒七八分。
这熊孩子说啥呢。
慢慢地坐起身来,又听到元衡说:“当初就该选第一条路的。这皇帝……我也根本不想当的。是我害得您被口诛笔伐,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他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可世间人,看不清。
“阿衡,这些虚名为师都不在意的。人选过的路也是不可轻易更改的,这样的话你别说了。”
元衡抿着嘴,烈焰印在他漆黑的瞳仁里。
“您说世间需要良善的君主,可世间却不对您善过半分。您说百姓需要宽仁的陛下,可这百姓容不下您半寸。”
眼底的火光,却又似凝成了冰霜。
“如此,倒不如弃了这天下人。”
“阿衡!”谢云栖眉头皱起。
元衡好似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怔了一下,收回正在烤火的手,回过头来时脸上已经勾出一片温顺的笑容,说:“阿衡开玩笑的。阿衡只是在心疼师尊,才说了几句不知轻重的话,师尊原谅我吧。”
谢云栖松了口气,又懒懒地躺了回去:“此等玩笑不能随便开。”
“以后阿衡不说了。师尊原谅我了吗?”
“嗯。”
元衡讨了个乖,便将烤得暖暖的手握住谢云栖向来冰冷的手揉搓着,眼底这才漫上真正的笑意:“那师尊别走了吧。再陪陪阿衡,陪我一辈子可好。”
“……倒也不必。”
元衡挤了上来,塌上本就只容一人的宽度,谢云栖便往后退了退背抵着冰冷的墙。元衡便顺势将掌心贴在谢云栖腰背往前一搂,道:“别靠墙,凉着呢。”
谢云栖每到这个十分便困得很,“嗯……”
“师尊午膳想用些什么,还是素粥即可吗?”
“嗯。”
谢云栖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含含糊糊说:“……你决定便是。”
元衡贴着他的头发,闻着他身上清冽如梅的香气,眼神渐渐幽深。可声音却甚是乖巧,还带着几分委屈:“那师尊……不走,好不好……”
“嗯……”
虽知道是他困极了的呓语,可元衡还是十分开心地靠在师尊旁边,心满意足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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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栖从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自己,反正他也不会长久地呆在这个世界。
可元衡不这么想。
他偏要天下人都知道,国师是最好的。
所有人都必须信服他,敬畏他,像过往一样将他奉若神明。
颇有想法的小徒弟在宫城外搭好了祭祀台。掐了个布阵的好日子牵着师尊的手踏上祭台,在他耳边说:“师尊,别怕。”
元衡手抵着他的腰后,那是原本灵根所在,存着仙元的地方。
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内海。
“师尊,结印布阵吧。”
凭借着脑中自带的知识,谢云栖有些心虚地在手下结印,意外地在手心结出一个闪瞎眼的灵气团子,滋滋冒气。
嗯?这是那个只能烧出一点鬼火吓唬人的谢云栖能搞出的动静吗?!
饶是心如止水的谢云栖也不由得一惊,回头道:“阿衡……”
“师尊,不要分神。”元衡的嗓音意外地温柔。
将结印拍在地上,谢云栖长袖一挥,开始布阵,天空中闷雷声势骇人,仿佛响彻半个大燕疆土。戗风顿起吹过师徒二人衣袂,一玄一素的两道身影,在祭台上稳稳伫立,如仙人临世。
皇城内百姓纷纷跪拜。
谢云栖借着丹田四海处,源源不断涌入的灵力,将阵凌空举起,往黑压压的天空处升高。一道闪电劈开黑暗,落在阵心,至此,天降九道惊雷,百里之内震耳欲聋。
徒儿竟是个平平无奇的修仙小天才。
甚是牛逼。
谢云栖进而将阵举高,如蛛丝连结的灵阵直入云霄,片刻里像是吸走了所有的雷电。厚厚的云层里破开一束金光,撒向地面。
紧接着,第二束,第三束。乌云渐渐散开。
百姓们哪儿见过这阵仗,当场就腿软得起不来,只能磕着头作揖参拜。纷纷喊着“龙王息怒”“天神息怒”。
天晴了。
日光明媚,给尽湿的东都镀上一层朦胧的金光。
元衡扬起了嘴角,这才松开一直抵在师尊后腰上的手,绕到前面:“师……”
仿佛有一束日光,撒进了谢云栖的眼里。他一身玄衣风中猎猎,原该妖冶的眼眸,如今像是春日里满开的桃花一样灼灼。
眼下泪痣更如桃花上残存的露珠一样,动人心魄。
他沉溺在这一片烂漫花色,蓦然像是被什么惊动,眼光一转看向远处的高楼。
顺其眼光而去,千机塔顶,两道身影伫立。
元离淡漠地说道,“元衡,像是长大了些。”
“已经快要十六了。”
霞光似锦,元衡牵着谢云栖上高台,灵力从手心渡了些去往他丹田,让他不必这样累。
谢云栖只觉得,他养的小崽子,终于出息了。
可国师身体底子不大好,纵然灵力加持,他还是有些困了。元衡便背着他一步飞到了塔顶。
元衡将竹椅收拾好,铺上墨色皮毛,让师尊躺上。
“元衡,今日这阵,你可以自己布的。”
“师尊未曾教过徒儿布阵。”
教。就你这出息,为师哪儿还有能教你的东西。
没听到他回答,元衡又补了一句:“元衡是觉得,若是让旁人知道师尊灵力尽失,只怕会不大好。所以想趁着这次……”
小崽子想得倒是挺多。
“师尊,您会怪我自作主张吗。”
“不会。”
元衡很是开心,高高瘦瘦的个子往自己面前一站,国师晃了晃神,差点没相信这就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崽儿。
“师尊,您会一直陪着阿衡吗。”
“阿衡,你已经是个成熟的皇帝了,要学会自己当政。”国师皱眉。
元衡默了会儿子。
又殷勤地倒上一杯热茶,再问道:“那阿衡可以一直陪着师尊吗。”
这不是一回事吗?
哦,好像不是。
“你非得跟着谁才能活着吗。那你找个老婆吧。”
“老婆是什么。”
“就是同喝合衾酒,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
“那师尊可以……”
谢云栖若有所觉,立刻道:“不可以!”
元衡:“那我可以……”
谢云栖一字一句:“不!可!以!”
元衡登时就不开心了。
“那元衡一辈子都不要老婆了。”
谢云栖又好气又好笑地在竹椅上翻了个身,打算小憩一会儿:“你是皇帝,你不能没老婆。”
“那我不当皇帝了。”
谢云栖翻身坐起,目光带上几分冷峻:“元衡!”
元衡知道这话太过了,默默地给师尊摊被子,认错道:“阿衡说错话了。师尊原谅我吧。我会当个好皇帝的。”
谢云栖面上端着,心里却连翻了一百个白眼。这什么主角啊,好不容易从抑郁症里走出来,又被养成了娇气包。这又不是养女儿,他养的是崽儿啊,还是皇帝!
元衡这娇滴滴黏糊糊的,能当皇帝?
罢了,罢了。今年的有场重要的战役,只要能顺利进行,就可保大燕百年太平。
潼关之战在即,可将帅傅如鞍却不见了。谢云栖花了两三天去整理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宋陵当了医官后治好了庆北侯元直老头,元直老头又吞并了一半傅家的兵马,是以傅如鞍这个次子根本就没当上将军,所有的军权都分给了傅家平庸的长子。
“……”
这下谁去打仗。
谁还能有这个本事打赢潼关之战,以四万胜二十万——
只剩知道剧本的自己了吧。
谢云栖迫不得已,兼了赵屈宁的帝师之位,又顶上了傅如鞍将帅之尊。
但是有个问题,原文里傅如鞍是个绝心绝情的,直接坑杀了对方二十万降兵。若是他也面临次境,这二十万是留是杀。
杀之,冤孽过重。
留之,社稷不安。
还是……留吧。
众生何其无辜。
当日夜里,谢云栖大梦一场。梦里纷纷扰扰三千业障缠生,教他挣脱不得。只有一玄衣少年如影随形,始终跟在自己身后。
少年的脸他看得并不清楚,却听到他几次三番地追问。
‘师尊,众生无辜,我便罪孽深重?’
吓得他大半夜地醒了。觉得自己大概是在现世玄幻小说看多了,平白做些怪梦。翻身坐起时,就卷了个铺盖躺在床下守着自己的徒弟也醒了,点过一盏烛火问:“师尊,可是睡得冷了?”
才想起来已至潼关,四周白雪及膝,的确是冷。
徒弟放下烛火,三两下把鞋袜都一并脱了,解开虚笼的披风挂在床头,挤着上了床,道:“师尊自两年前给徒儿渡血后,便格外怕冷。不若如此,徒儿陪您睡罢。”
不妥。谢云栖蹙眉。刚想回绝了,对方却缠了上来,果真温暖得很。
罢了罢了,十五岁的少年,无爹无娘地长大本就可怜,粘人些也正常。
且这孩子,自己看着长了三年,乖巧纯善令人心疼,从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故而往日里但凡是这娃娃所盼,谢云栖向来都应允。
“师尊,您睡觉都穿三层里衣的吗。”
“嗯。”
“解了两层吧,有我抱着保管暖和。”
“……大可不必。”
徒弟哼唧了一声,两只手往他腰间探来:“师尊,还冷是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