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师尊还凌于高崖之上,犹在布阵。
他不能倒下。
膝盖颤着缓抬,一手打通肩膀周遭气穴,让师尊能更为便利地调动他元丹里的灵力。
与此同时,谢云栖雪色白袍被烈火灼了衣角,手背也烧出几道黑疤,他却眼都不眨将却湮抛高钉在阵心稳阵,同时飞身向天际掠去,引那畜生从云端下来。
那畜生狡猾得很,始终隐匿在云间。
谢云栖便长袖引风,吹开满天云火。
此时正逢日出,金光灿灿落在他身上,从背面看去暖意难遮,好似谪仙。
若可见正脸,却能瞧见他青筋暴起,唇色惨白,嘴角也溢出了鲜血。
已是强弩之末。
那妖兽终于上钩,被他引入阵心。
谢云栖可算放下心来,回过头,看了眼同样撑不住,将要晕厥过去的小徒弟。朝着他勾起最后一抹清淡的笑意,白衣拂却风雪千里,兀自向阵心坠去。
轰隆一声巨响,北斗阵被触发,四角银光如椽,似蜘蛛网一样通了四经八脉构成天网,迅速往那火螭身上包裹压去!
这是死阵。
谢云栖修为不够,元衡也不够。
想要封印一只上古凶兽,只能拿命来祭。
元衡若有所觉,可胸腔内元丹微裂引来剧痛,他登时便失去知觉,眼前一片黑之前,瞧见苍穹红云卷成斗状,追着那雪白的身影——
生生坠入阵心。
刹那间,地动山摇,妖兽发出一声惨绝的惊吼。
风云卷动和着雷霆万钧,千缠万绕地连连劈落。白昼如黑夜,在这惊天动地的光芒中尽失颜色。
许久,天地终归宁静。
天空中只剩一把无主的却湮,孤孤单单地悬着。
风一过,又不甘地化作齑粉,散了个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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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秘境外。
仙云九重里,无一例外都生了异象。
天边云烧如火,灼灼其华。
九离仙尊腰间佩剑却湮好似苏醒一般,没过多久,散成灵烟突破结界,化作萤火坠入水月秘境之中。众位仙君面面相觑,继而暗下私语,讨论这沉寂了百年的却湮神剑何以忽然松了剑鞘。
终是竹陵仙君先耐不住性子,问了一句:“仙尊,这却湮神剑何故入了秘境?”
九离看着空空的剑鞘,眼睫下眼光流转,渐生裂隙。
“是阿栖。”
“……!”仙君们先是大惊,尔后纷纷喜极而泣。
“云栖仙尊终于要归位了。”
“一百年了……一百年了!太好了!”
“哼,我就说魔族宵小能嚣张到几时,只待云栖仙尊归来,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竹陵仙君挠了挠头,在心里想,你们怕是对云栖仙尊有什么误会。
不过也难怪他们如此兴奋。
天有九重,仙人岂止百千。可自数万年前仙魔混战玄仙尽皆折损后,数万年过去了,修炼至玄仙境的,除了天界战神九离,继承洪荒神兽血脉的那三只神兽,也就只剩下秋冥仙尊云栖君。
且云栖和另外四位尊主都不同。
九离,弥落,墨栩,织羲,他们都是生来仙骨。
唯有云栖,是凡人修上来的。
自云栖仙尊飞升玄仙之尊,天界就一直以他为尊。
凡人修上的仙,但凡能飞升至上仙阶品,仙力往往是碾压势的强悍。而云栖为人却温润平和,不带丝毫威压戾气。
说到底。
云栖是最符合芸芸众生想象的神祗,强大而温柔。
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高居尊位之上,于仙界,于人间,于众生苍茫,已是一种寄托。
只是云栖仙尊百年前受那孽徒白衡所拖累,元神尽散,神魂裂成无数片,还以为他就要如此魂归天地了。
还是九离仙尊笃定他会回来。
只是这将养未了,怕不是魂都还没拼好,竟然又被白衡那孽障吸进了水月秘境里。果真是劫数。那魔君白衡就是天界的克星,实打实的克星!
想天界战神九离仙尊,自打云栖仙尊去了,天天都将他的残剑却湮带着,睹物思人,片刻不离。
那是多少伤心啊。谈到这个,别说天上仙君们,就是下界仙门百家,莫不感怀得衣衫尽湿。
九离招来自己的破渊剑,打算强行破了那水月秘境,从那魔族孽障手里将云栖夺回,放在仙宫里好生拼魂养魄,却感到腰侧却湮剑鞘又生异动。
却湮剑——
又回来了。
这下,九离眼里都盛满了疑惑。
“这这这……却湮为何又独自回来了?”
“莫不是……莫不是……云栖仙尊他又被那孽徒——”
九离周身森寒之气顿现,诸位仙君都闭了嘴。竹陵上仙这才出来打了圆场,忙地说:“云栖仙尊好歹是天界玄仙,顶顶尊位,他定是有自己打算的,区区一个水月秘境困不住他。散了吧散了吧……”
九离眉头紧锁地看着却湮剑,手心捏决,问了剑灵。
于是看到了云栖在秘境中以身祭阵那一幕,瞬间眼眶欲裂,袖中拳紧攥指节发青。
阿栖,你他妈到底要为那个魔种孽障死几次才能醒悟!
却湮剑上还残余着些许那人的残魂,荧光式微。
九离仙尊心口一堵。
魂又裂了,这次又要补一百年吗,还是一千年,一万年?
没完没了了还?!
生气归生气,九离知道云栖神魂有多强大,区区秘境中的一次死阵祭身,并不能伤及他几分。当是要不了多久就能归位。
怕的是他又未能归位,再次往那秘境里坠去。
怕什么来什么,他刚要去守着那秘境,说什么也要截下云栖残破的神魂,却未曾想竹陵仙君忽然脸色一黑,倏然道:“九离仙尊,又有东西在那破仙族结界!”
“拦住他!”
竹陵仙君圆脸皱作一团,双掌一摊:“拦不住,晚了,又进去了。”
‘那东西’是何等霸气,他一个半吊子上仙,怎么拦。
九离的脸色已是不能再难看。
“……”
这下再也忍不了,腾云驾雾就往忘川而去。
“仙尊去哪儿?”
“我去端了那水月秘境,将云栖带回来。”
“可那水月秘境坐于魔界,且魔尊魂魄还封在里头,您就这样去……”竹陵仙君一边观察着仙尊脸色一边说,蓦地又住嘴了。
九离倨傲地抬了下巴:“我难不成还怕那孽障不成。”
“怕自然是不是怕的,那不是云栖仙尊的残魂坠里头了吗,强行破了秘境只怕神魂平白受损……”
“且那白衡魔君向来钟情于咱们云栖仙尊,想来他也不会……”
钟情二字一出,九离周遭狂风旋起。
好一个钟情。
九离的想法有些偏了,冷笑道:“便是再钟情,那也得看阿栖情是不情愿!”
“云栖仙尊自然是不情愿的,只是碍着这师徒情分在,怎么地也要将其怨念渡化了才肯的。”竹陵上仙这话总算是顺了些九离的脾气。
良久,九离久皱的眉头始终不得舒展。
“罢了,再等三日。若是阿栖还是不得破境,我就去毁了那水月秘境,顺道将魔族孽障一并屠了。”
.
谢云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竹林里,耳畔鸟雀啁啾,清风徐来。
他捂着头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青……青裳?
有种不好的感觉。
——不是吧。
他刚穿回现世还没二十四小时呢,刚烧了水准备泡个方便面,不小心打了个盹怎么就又被拖回书里了!
这一打听,了不得,还又是那本书。只不过他现世过了一天,这里头过了十三年。
现在已经是平章二十八年,掐指一算,他养大的小徒弟也该是二十八岁。
随机采访了一下周围的耕种村民还有镇子上的客栈里的旅人,没有听到他想听的,灌了满耳的都是“暴君”“残虐”“屠城”等等让人胆战心惊的评价。
他们说的是元衡?该不是改朝换代了吧。
是元离篡位了?
谢云栖不敢相信,他们口中残忍冷酷的君王,会是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崽儿。
这十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云栖当了身上的配饰,换了些吃食后暂且找了个客栈住下。到此时才得了面镜子瞧瞧他这是又穿到了谁身上。
怪哉,这张脸。像极了谢云栖,但又不是他。
确切来说,像十六七岁的少年国师。
嫩得能掐出水,甚至带着些许婴儿肥,眼角两颗泪痣只余下左眼一颗。
照着镜子,谢云栖觉得这张脸可真是太杀了。不论是成年版,还是少年版本,那都是人间一等一的绝色啊。
入了夜。谢云栖运气调息周身,原本那句身体估计是直接祭了阵,倒也不错,这具新身体自带元丹,是个修为顶好的,且天赋大大好过那只能靠仙草强行增强修为的原主。
于是他便捏了个高级些的决,打算入那小徒弟的梦看看。
不入还好,一入吓了一跳。
梦境里天寒地冻,雪山苍茫。
这不正是自己以身祭剑那日吗。
他隐了身形,就看到梦境里小徒弟直勾勾地看着那雪白的身影坠入阵心,尔后山坳处传来惊天的轰鸣。
“……?”
谢云栖起先疑惑着,后来想到了“晚魇香”这回事,心下了然。
‘她想让我做噩梦,让我失智。可她并不知道,那于我而言并不是噩梦。’
‘我夜夜所梦,都是她被掐死,我出生的那一夜。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再见我母亲一面。’
我勒个去,都十几年过去了,徒儿,你怎么还是这么个受虐的尿性,咱能不能积极阳光点。
吐槽归吐槽,谢云栖心里还是有些不忍的。
毕竟夜夜燃香,坠入循环往复的噩梦也想再见自己一面的,是他当个小团子一样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元衡啊。
法阵收了光,梦里的谢云栖已经死绝了。渣都没剩下。
他看到元衡就那么痴痴地站在悬崖边,半分没动弹。
谢云栖觉得怪可怜的,刚想转身破梦离去,就听到徒弟一声怒喝:“谁!”
隐身被除了,皇帝看着面前十六七岁模样的谢云栖,怔在当场,“师……尊?”
嗯,就是我。
“师尊,您是终于愿意入徒儿的梦了吗。”
师尊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问:“徒儿何故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