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大殿外仙障陡然加厚,沉浸在苦痛中的白衡并没有立刻察觉到这个。
但是云栖很敏锐。
是九离在殿外施阵,一旦阵成,诛邪镇魔,白衡身上滔天的魔气将会至少削弱三成。
“白衡。堕入魔道的是你,心生执念的也是你。天上无人伪善,是你被恶意蒙蔽了本心。”云栖一个眨眼间,破开身上魔丝缠绕。
闻言,白衡冷笑一声,眼底最后一丝伤怀也隐去,只剩下冰冷。
“我被蒙蔽?师尊,好,那我就再去一次九离的如幽湖,我把湖底那东西拽出来给你看看,你给我好好看清楚他……”
“混账!”云栖厉声喝止,一道仙障拦住徒弟去路,“你还敢靠近如幽湖?!”
大阵已成,闭合的刹那白衡只感到一股威压上而下将他笼罩。
被算计了!
破渊剑穿墙而入直劈他脑门,白衡转身支起一道魔障挡住剑锋凌厉的攻势,与此同时,却听身后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
心一颤,一道冰冷的法力随着剑身,穿透他的身体,腐蚀着他浑身的魔气。
低下头,看到腹部露出的一截却湮剑。
自他拜师,就无数次被仙家法器所指。天上的仙人都厌弃他,恨不能将他赶出九重天。他也想过,会不会哪一日,突然死在哪位仙家的剑下。
可竟然是却湮。
心口一阵绞痛。
他将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背露给心上人,可心上人,却一剑刺穿了他身体。
“云……栖。”他喊着身后人的名字。
“别动。”
剑尖收回些许,像是在挑着什么,五脏六腑传来搅碎的痛楚。
他在挖魔丹。
已经碎过他一次仙元,如今,又要来挖他魔丹。
白衡想挣扎,却被一道缚身令暂且困住身形,扭动一番竟不能挣开。
“住手!阿栖!”
九离扬声怒喝道,“你住手,住手!”
天际传来滚滚惊雷,刚刚才止歇的八重天雷,再次酝酿。
大风吹开殿门,卷着滔天的天道怒气迎面扑来。
“他已经是天魔之君了,阿栖,你停下,你停下!天道不会容你如此,你快停下!”九离的声音被狂怒的风遮掩,师徒二人竟都再听不见。
破渊绕了个弯将却湮剑挑起,云栖被震开连退数步,咽下喉头的一口腥甜。
八重天劫酝酿许久,又渐渐散去。
白衡被重伤,鲜血流了一地,还溅上了云栖雪白的外袍。他很早之前就想看云栖着上有些颜色的衣料,可是没想到,这点颜色是用他的血染就。
斑驳殷红衬着那张稍显苍白的容颜,妖冶,且风雅。
真是要命的风姿。
白衡眼神渐深,走近云栖,伸出手握住却湮的剑身,手心‘滋滋’地被灼伤一片,他将却湮剑刺入自己心口。
“你要杀我。好啊,你杀啊。”
剑身深入,可云栖却难得一见地手抖了下,忙不迭地要将剑撤回。
白衡心口流出的血凝聚在手心,以那心血为引,瞬间结印困住云栖:“杀不了我,就陪我下魔界去吧。是非,对错,我都不想跟你争论了,我也根本不在乎。”
血阵中,黑雾聚成藤蔓般的手,搅成一股缠上云栖的腰。
“白衡!”云栖震怒道,“你不要命了!”
满是鲜血的手,抚上云栖苍白的脸。
他紧着牙,双瞳由红染黑,尖锐的指甲尖轻轻划过那人的耳垂。
“我不要命,我要你。”
.
从梦里陡然抽身的白衡,发现自己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一看时辰,竟然才过去半盏茶时间。
恍如隔世。
这场梦,实在太长了。
他好几次想醒来,可是却沉湎其中,无法逃离。
心口还有熟悉的疼痛,下腹那种魔丹被剑身灼伤的触感也是如此真实。
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眸犹然失神。
[主人,还没梦完呢。]
“不!”白衡双手抱臂,像个孩子一样蜷缩起来,摇着头拒绝,“我不要再梦了,我不想要拿回那些记忆……”
[主人梦到了什么。]
白衡没有说话。
[恢复法力时,那些更为深刻的记忆会先一步被勾起。看来,令您深刻的,都是痛苦与折磨。可是没有办法,您必须变回魔君白衡,您逃避也没有用的。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那不是谢云栖,谢云栖不是他……他不会这样对我,他不是那样的!”他一下揪起竹陵的衣领,嘶吼着问,“不是的……这些记忆都是假的!是假的!”
“哪些记忆?”竹陵问。
“那些……那些……”
回想起却湮剑没入身体的冰冷,白衡发起了抖。
“他要杀我……他怎么会杀我呢……他为我渡血,舍了性命都要救我的,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真的……”
“不是的……一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最后如何了,他如何了……不对,他不是谢云栖,他不是……”
[您继续入梦,就能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了。]
“不,我不要再入梦了。我不要法力,我也不要记忆。我不要当什么魔君,我只要现在的谢云栖。我和他很好,不管这里是秘境也好,幻世也罢,我只要和他永远呆在这里……”
“他说他会努力喜欢我,他会保护我……他说要跟我隐居,他说……他要跟我,平平淡淡地……过这一辈子……”白衡捂着心口,冷汗却顺着下巴滴落,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他……他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啊……”
他不是梦境里,孤傲冷峻的仙尊。
不是。
绝不是。
.
宫城另一侧。
尖锐的锥子停在那人胸前半寸处,只要轻轻一推,就能从这场秘境中出去。
他知道的。
可是,却迟迟下不去手。
[这样吧,我在锥上再给您抹一些麻沸散……]剑灵以为他又是怕疼了。
可这次不是。
“却湮,我好像……的确舍不得那小徒弟。”他喃喃着说道。
[?!]
手中的锥子缓缓放下,滚落在一旁。
“我出境了,他怎么办。十三年前,我就是死在他面前,才让他堕仙入魔,走到如今这步田地……我如何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一次。”云栖摇头,抿着嘴道,重复一遍,“不,我不能死。”
[那您说,怎么样才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我会带他隐居,我会好好跟他讲道理,我定能让他改邪归正……”
[不,您不能。]
“我能。”云栖垂着眼眸,轻声呢喃,“阿衡是个好孩子,我知道的。虽然你跟我说,他日后会多么丧心病狂,可是我眼前的阿衡,没有到那个地步。”
“他出生在冰冷的宫墙内,十二岁前只是别人争权夺利的工具,从没人真正将他当人看待。他的亲母被害死,他的养母伙同外姓人要杀他,一脉相连的叔父只想夺他的权。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我遇见他时,他眼里没有半分憎恨与邪恶……”
“你们都说他天生恶鬼。”
云栖合上眼睛,笃定然道:“可我,不信。”
剑灵沉默了许久。
[那我必须先行出境,九离仙尊问灵后,自会知道您在秘境中所作的一切选择。]
不知缘何,他心里腾起一阵烦躁,摆摆手说:“知道便知道吧。”
[您变了些。]
云栖愣住:“以前的仙尊是什么样的。”
却湮剑灵未言。
“你觉得,我太意气用事了吗?”云栖又有些自我怀疑,“会不会是我考虑得不够全面……”
剑灵顿了顿,语气柔和了些:[不是。我的意思是,您现在更像个人。]
“……”
就,以前不是人呗。
作为缔结契约的灵器,却湮能感觉到云栖心境有些不稳。
从前的云栖仙尊,从不会心境动荡。他会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会明白,自己所下的每一个决定的意义。
难道是因为现在魂魄不全的原因吗。
剑灵默认如此,约莫魂魄凑齐了便好了。
[您是天道之子,是数万年来,唯一从凡人飞升的玄仙。这意味着是离天意最近的神祗,有许多东西,我们看不到,只有您能察觉。哪怕,那只是一种直觉。我百般劝您,是替自己,替天界着想,害怕再一次失去您,并不是真的意图左右您的决定。]
[能与您结契为灵,百世有幸。纵使刀山血海,万死不惜。所以,不要怀疑自己,不要轻易乱了心境。]
云栖眼眶发热。
心口也漫上暖意。
剑灵从底端开始如烟消散,云栖想到什么,抓紧着问:“你可以随意进出境?”
[剑灵为灵识非魂魄,自是可以随意出境。只是入境须得有些契机。况且,我也不是唯一入境的剑灵。主人,照顾好自己。]
说完这句,却湮剑彻底消失不见。
他在屋内看着那一支滚落的长锥,发了会儿呆。忽的察觉到一股寒意。
转过头去。
半掩的窗外,元景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
心放下,一边笑一边走到窗边,将窗户全都打开,“你可把我害惨了,可知那一日在花楼里的根本不是散魔,那可是……”
等等。走近了之后,云栖依旧神色未变,手背汗毛竖起。
这个人剑眉星目,眼神凌厉。
他不是温润如玉的元景。
他是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