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洛先是惊讶,继而便是诧异。
她没想到离京数年,而今遇见,这人竟能一下子看出她不是原来的姜皇后。
看出她并非那位曾被他送过贴身玉佩,还打算去国公府提亲的故人。
迄今为止,姜洛已经见过不少姜皇后的熟人,连家人也见了。可能一眼认出她的,不提态度暧昧的盛光,像这样当着她的面,直言不讳地说她不是姜皇后的,眼前容奉是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
魏王容奉,在她看过的那部分剧情里,对于姜皇后的逝世,他表现得比从小陪伴姜皇后长大的扶玉和弄月还要更为悲恸。
他应该非常喜欢姜皇后。
否则不会拦住她,说出这么一句话。
尽管并不清楚容奉对姜皇后喜欢到了何种地步,以致于居然能看穿她的身份,还是他其实没看穿,是在故意诈她,总之姜洛没有慌张,只暗暗吐槽了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掉马了,接着很快稳住,没有失态。
毕竟有同盛光和穆不宣等人交锋的经历在前,她该体会的都体会过了,该紧张的也全紧张过,因此面对容奉的质问,姜洛心里足够冷静,也足够镇定。
这样的情绪传递到脸上,就变成毫不作伪的坦然。
她不仅没有躲避容奉的注视,反而还很从容地和他对视,道:“我是姜洛。”
容奉仍在紧盯着她,闻言逼近一步,有意无意地将她困在了栀子前。
这距离太近,姜洛打从心眼儿里觉得不安全。
她想后退,但身后就是栀子花,没法再退。她便站着没动,手指贴上匕首,指腹慢慢摩挲着,面上依然很从容很平静地道:“魏王殿下这是要对本宫做什么?”
容奉没有回答,只说:“你不是姜洛。”
姜洛答:“本宫是姜洛。”她看着他,眸光淡静澄澈,没有半分的掩饰,更没有丝毫的慌乱,有的只是身为长嫂对小叔子的包容与温和,“姓姜名洛,洛水的洛。”
容奉沉默数息,道:“你不是。”
他摇了下头,笃定极了,重复道:“你不是。”
他这样坚持,姜洛也不作解释。
她低头,拽掉腰间佩着的一只和旁的荷包香袋相比,显得尤为质朴,其上也没什么图案花纹的素色锦囊。
打开锦囊,里头赫然躺着块羊脂白的蟠龙玉佩。
这是出宫之前,扶玉特意让带的。
本来她都把容奉给忘了,可巧扶玉收拾妆奁时翻出被放在最底层的玉佩,便提了那么一嘴,于是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还给你。”
姜洛把玉佩连着锦囊朝容奉递过去。
同时尽可能地以贴近姜皇后的心理道:“这东西,当初就不该收。现在你回来了,也该物归原主了。”
容奉这才将一直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移开,看向她手里的玉佩。
羊脂玉,蟠龙形,这的确是当年他送给阿洛的那块。
以阿洛的脾性,她虽收下了他的玉佩,但绝不会放在心上。且这玉佩是他佩戴多年的贴身之物,但凡见过的都能认得出,所以阿洛也不会把玉佩送人。
她只会将玉佩收起来,放到不起眼的地方,眼不见为净。
可今日,这玉佩竟出现在阿洛以外的人的手里。
容奉指尖微微一颤。
他对面的姜洛则还在继续说道:“魏王殿下,这玉佩,你不收吗?”
容奉道:“我……”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就倏然止住。
也不知他凭借着这枚疑似易主的玉佩联想到了什么,刚才还只是有些深沉的神色,陡然就变得沉重了。
连同声音也是沉的。
像暗夜里,狂风暴雨降临之前,那种悄然无声,却又蠕蠕而动着即将爆发的漆黑夜色。
“……这玉佩是我亲手送给阿洛的。为何会在你手里?”他道,“你偷的?”
最后三个字出口,他目光重新钉在姜洛脸上,锐利极了。
姜洛一时无语。
还偷呢。
谁敢偷皇后的东西啊,上赶着找死吗?
不过想想容奉这样清风明月般的人,竟然也能张口说偷,他或许是这世上最喜欢姜皇后的那个吧。
姜洛心里稍稍感慨了番,面上神色仍旧没变,反问道:“本宫像是会偷东西的人?”她说着,把玉佩再往前递了递,“你不收下吗?”
容奉没收,继续逼问:“那你回答我,我送给阿洛的玉佩,怎么会转手到你这里?”
姜洛道:“这玉佩自你送出后,就一直在本宫这里,在今日之前也从未拿给外人看过,何来转手之说?”
容奉断然道:“不可能。”
即使亲眼见到了最能说明一切的玉佩,他也仍旧确信此姜洛非彼姜洛。
这又是何必呢。
姜洛想,总归现在住在永宁宫里的人是她,除非姜皇后本人出现,否则容奉再怎么质疑,她也绝不可能承认她不是皇后。
于是姜洛淡淡道:“没什么不可能的。事实如此,魏王殿下又在想什么呢?”
容奉指尖再度颤了颤。
姜洛道:“你到底收还是不收?”
容奉不答话。
姜洛便朝着上清湖的方向瞥了眼,道:“你不收,本宫也不便拿回去。”她收手,把玉佩塞进锦囊,拉好系带,很随便地用食指勾着,半点都不在意是否会掉下去,“你我二人都不想留,那就扔了吧。”
她语气轻飘飘的,神色也冷淡。
大抵是觉得容奉拎不清,有些不讨喜,她看向容奉的目光里也没了那种温和,有的只是被不断质疑的不耐烦。
——和阿洛很像。
——不,她和阿洛简直一模一样。
不论是长相,身段,抑或是说话的口吻,所有的言谈举止,就连这勾着锦囊的小动作,都和阿洛一样,没有任何细微的差别。
可莫名的,他心里就是有种认知,她不是阿洛。
绝对不是。
“别扔,”容奉低声道,“给我,我收下。”
话才说完,就见姜洛手指一晃,锦囊荡过来,他抬手接住。
随即拉开系带,不信邪似的,将玉佩翻来覆去地审视,试图找出这玉佩其实是赝品的证据。
但事实就如姜洛所说,任凭他怎么审视,这玉佩的的确确是当年他亲手送出的那块,没有任何作假的痕迹。
容奉面色更沉。
他审视完最后一遍,终是重新拉紧系带,将锦囊收入袖中。
姜洛见状,也没说什么风凉话,只道:“魏王殿下还有事吗?”她看了眼天色,戏楼那边《采药降魔》才开唱不久,碧漪堂的饭后活动应该也正进行到一半,“出来这么久,陛下怕是该问了。”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容奉立即问:“你见过皇兄了?”
好问题。
这是从她这儿攻克不了,就想去找皇帝,好收集更多的证据吗?
姜洛答:“见过了。”
虽然隔着龙辇,但四舍五入,她就是见过了,没毛病。
于是姜洛毫不心虚地再催:“快回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又状似不经意地提了句,“可别像小郡王那样,最后是宋国公亲自过来领走的。”
果然,前有皇帝佐证,后有穆不宣和姜序帮衬,无话可说的容奉默了默,方含身,向姜洛揖了一礼,转身走了。
姜洛对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别的不说,容奉不愧无双才子之名,连背影都透出一种文人特有的清雅来,难怪有那么多的姑娘哭着喊着想要嫁给他当王妃。
犹记上月容奉刚回京,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家族就如同嗅到蜜糖的蚂蚁,帖子一张张地往宫里送,试图能借着后妃们的人脉和容奉搭上线。原本姜洛也觉得容奉老大不小的,这次回来肯定要娶王妃,但经刚才这么一遭,她又不确定了。
他喜欢姜皇后。
可姜皇后现在人在哪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等待一个不知归途的人……
姜洛摇摇头,开始摘栀子花。
另一边,走到小径尽头的容奉回头,看向挑选花朵的姜洛。
离得远,姜洛没察觉到他的目光。
她正兀自拨开花瓣,瞧里头有没有虫子。几番对比之下,才满意地折下一朵又一朵的栀子。
——连摘花的动作都和阿洛毫无二致。
容奉不敢再看,快步往前走了段路。
及至又回头,那道烟霞似的红已经看不见了,他才慢慢握紧手指,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眼里赫然起了血丝。
悲怆,懊丧,痛楚,悔恨,等等等等,种种情绪交错糅杂,不一而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手指,动了动唇,语声却沙哑得不像样,仿佛经历了场哀痛到极致的大哭。
“阿洛……”
“你在哪?”
可还活着吗?
……
姜洛摘了满满一怀的栀子花。
她进了亭子,把花放到桌子上,想想又回身,戴起兜帽走出小径,去上清湖边折较栀子花枝要更为柔韧的柳条。
湖边正有几个宫女太监在打捞湖里的杂物,见皇后娘娘边看柳树边咳嗽,他们忙放下手中的竿子,小步过去见了礼,问娘娘有何吩咐。
他们来得正好,姜洛吩咐道:“帮本宫折些细柳条。”
说完背过身,不叫风吹到自己的脸。
见状,宫女们立即挪到她身后给她挡风,太监们则去折柳条,其中个子不高的还拿来竿子,用竿子压着柳条叫旁人折。
太监们动作很快,不消半刻工夫,就跟着姜洛去了小亭子,把柳条往桌上一放。
姜洛摘下兜帽,坐下道:“行了,本宫这儿没事了,到戏楼领赏去吧。”
未料只是吹了点风、折了些柳条,居然就能领到皇后娘娘的赏赐,太监宫女们谢过恩,说了好多吉祥话,才欢天喜地地走了。
人走完了,姜洛这才挽起袖子,左手栀子右手柳条,开始编花环。
尽管自诩不像容樱那样手残,但姜洛还是捣鼓了许久,才捣鼓出几个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的栀子花环。
末了又出亭子,拢着裙摆在栀子前蹲下身,薅了些比柳条更加柔软的草茎。
可巧她才薅够草茎,不甚放心的扶玉和弄月找过来了。
甫一过来就望见娘娘毫无形象蹲着薅草的一幕,扶玉觉得心疾都要犯了。她忙不迭小跑过去,道:“娘娘这是要做什么?快放着,让奴婢来。”
姜洛道:“嗯?不用,已经够了。”
她攥着草茎站起身,随手拍了拍裙摆。
看她毫不在意此举是否会弄脏这身吉服的样子,扶玉顾不得头疼,忙蹲下去整理裙摆。
好在姜洛蹲着的时候有特意拢着,因此裙摆上顶多沾了点草屑,并未沾到泥土。扶玉全拍掉了站起来,没她跑得快的弄月这时才过来,问:“娘娘揪草叶子做什么啊?”
姜洛道:“编花环。”转而问,“戏唱完了?”
弄月说:“没呢,才唱到娘娘点的《琵琶记》。”
“那你们两个怎么过来了?”
“有几位姑娘同长公主说难得来一次上清苑,光听戏没意思,想好好逛逛园子,长公主应准了,奴婢便也趁空过来找娘娘。”
说话间,几道莺声燕语自小径那头传来。
循声一看,正是本该在戏楼里听戏的几位贵女。
远远望见亭子里已经有人了,且还是早早离席的皇后,贵女们没有贸然过去,遥遥施了一礼,便准备去别的地方。
却见皇后招了招手,好似是在叫她们过去。
贵女们互相看看,过去了。
“本宫记得你们几个行酒令的诗作得好。”
不止诗好,才情过人,相貌也出众,正正是来年选秀的热门人选。
姜洛让扶玉把桌子上她编好的那几个花环拿来分给贵女们,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戴着玩儿吧。”
和之前那些宫女太监一样,不想仅是作了几句诗,就被皇后记住,贵女们惊喜极了。
这随处可见的栀子花的确不值钱,但却是皇后赏赐的,这含义立马就不一样了。能作出好诗的贵女们没一个是笨的,当即诚惶诚恐地接过花环,心中俱都十分雀跃。
只其中一人眼尖地瞥见姜洛手指上的红痕,讶然道:“这花环是娘娘亲手编的?”
姜洛看了眼说话的人,在心里的选秀名单上给其安了个心细如发的标签,并往前移了两位,道:“你眼神倒是好。”
其余贵女听了,尚未感受到更大的惊喜,姜洛已然摆手:“本宫在这儿坐惯了,你们去别的地方玩吧。”
贵女们依言下拜,千恩万谢方捧着花环走了。
姜洛回到亭子落座,从剩余的栀子花里挑出些小的,把刚薅的草茎编成股绳子,将栀子一朵朵地串起来。
见这新做的花环和刚才赏赐出去的不一样,要小上很多,弄月递根草茎过去,问:“娘娘,这是戴在手上的吗?”
姜洛道:“不是,挂香袋上的。”
弄月哦了声。
串好栀子,姜洛又缠了两根草茎固定,免得散开。另用一根长草茎穿过打了个结,提在手里,站起身,对弄月说她们两个不必跟着了。
扶玉听着,顿时头疼起来。
“娘娘又要去哪儿?”
“去送个东西,”姜洛道,“送完就回来。”
扶玉道:“奴婢替娘娘送。”
姜洛摇头:“这是谢礼,得亲自送才能表现出诚意。”
扶玉只好目送姜洛走出小径。
姜洛去了午宴前,和盛光一起喝茶看竞渡的那幢小楼阁。
不知道盛光还会不会过来。姜洛想着,把小花环放到盛光坐过的那个蒲团上,又找来纸笔,写了句大诗人刘禹锡的诗,“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同样搁在蒲团上,环视一圈离开。
回到小亭子,扶玉和弄月在等着,容樱和穆贵妃她们也在。
“皇嫂一个人跑去哪儿玩了?”容樱小意道,“都不带我。”
姜洛道:“现在带你。想玩什么?”
容樱道:“游湖!”她言之凿凿,情真意切,“上清苑里景色最好的就是上清湖,我以前不知道,每次过来都是在岸上玩,今年我一定要游遍整个上清湖!”
姜洛道:“那就游湖。贵妃和昭仪呢?”
穆贵妃道:“妾几人也想游湖。”
一众人这便离开小亭子,往停靠着画舫的湖岸走。
因姜洛不能吹风,她们没上垂有帘子的画舫,而是挑了艘可以开关窗户的。
检查完所有的窗户,确定进出舱的前后两扇门也都关住了,扶玉回到姜洛身边,给娘娘和长公主斟茶。
姜洛喝了口茶,习惯性地开始剥瓜子。
边剥边道:“干坐在这里没意思,不出去跟贵妃她们玩垂钓吗?”
容樱正吃她剥的瓜子仁儿,闻言被呛住,咳得那叫个惊天动地。
好容易把那粒瓜子仁儿咽下去,容樱急急喝了半碗茶,彻底顺过气来,才以一种极度惊悚的语气道:“我才不要!我脑袋又没被门夹。”
姜洛道:“那贵妃她们就是脑袋被门夹了?”
容樱这个长公主再受宠也不是姜洛,没法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想了想委婉道:“贵妃她们非寻常人,心思自然与众不同。”
姜洛道:“懂了,你就是觉得她们脑袋被门夹了。”
容樱咳了声,十二分的道貌岸然:“皇嫂,这可不是我说的。”
姜洛:“我说的和你说的有区别?”
容樱:“区别大了,我才不会……”话未说完,眼角余光瞥见什么,临时改口,压低声音道,“皇嫂,这船舱隔音不好,贵妃她们好像听见了。”
姜洛往外一看。
果然,在舱外垂钓的穆贵妃几人正侧脸朝着船舱,一副光明正大偷听的样子。
她收回目光,半点不慌,迤迤然道:“听见就听见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容樱小声道:“皇嫂不担心她们记仇啊?”
姜洛道:“她们不会。”
容樱道:“是不敢吧?”
姜洛不置可否,随即把之前姜沁进宫,她为一击必中,开了地图炮的那句“你也想当妾”说给了容樱听。
容樱听完,肃然起敬。
“皇嫂厉害,”容樱和当时的佳丽们一样,望着姜洛的目光堪称高山仰止,“我还道我从皇嫂身上学了不少,现在一看,哪里是不少,根本连个零头都还没学到。”
姜洛笑了声:“这有什么好学的。”
也就是她在宫里,是皇后,想维持后宫和谐,才有必要打压心怀不轨的庶妹。
如果换成她是容樱,以长公主之尊,哪个敢暗示她说想要给她男人做妾?怕是命都不想要了。
“拣些该学的学,不该学的听听就行了,”姜洛道,继而话音一转,“你看贵妃她们全听见了,你真的不出去玩吗?”
容樱道:“不!我死都不玩!”
姜洛又笑了声。
她继续剥着瓜子,看外头赵婕妤好似是钓到了条大鱼,满脸的笑容。
旁边李美人笑着对赵婕妤说恭喜姐姐,穆贵妃虽也道了恭喜,但观其神色,显然是不服气的,遂转回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浮漂,认真极了。
离三人稍远些的薛昭仪也很认真。
难为佳丽们对垂钓如此上心,实在是才登上画舫,还没进到船舱,望见湖里有鱼,并且还是好大一条的鱼,不知道是谁先提议的,佳丽们兴高采烈地命人取了钓竿来,言道比谁钓得多钓得大。
为让这场比试更具趣味,她们还设了彩头,赢的人待会儿的晚宴可以不用饮酒,输的得连饮三大杯。
至于输得最惨的那个,就罚带上最小的鱼去碧漪堂,问陛下吃不吃鱼。
听完彩头的姜洛:……
邀请皇帝吃最小的鱼?
恕她直言,这群热爱宫斗不爱皇帝的女人的心可真脏啊。
特别是当她听到李美人问她要不要也钓,还善解人意地说不能吹风没关系,叫扶玉或弄月在外头看着就好,姜洛想也不想,毅然拒绝。
开玩笑,她不爱皇帝也不爱宫斗,她凭什么要把心变得和她们一样脏。
于是就变成眼下这样,姜洛和容樱坐在船舱里边嗑瓜子边欣赏湖面风景,佳丽们则分坐舱外的围栏后,当起了钓客。
由于天黑后还要举办晚宴,垂钓终止时间定在了太阳落山前。
如此,满打满算总共一个时辰,先是赵婕妤钓上了条格外膘肥体壮的大鱼,随后是独自安坐的薛昭仪,也钓了条与赵婕妤的比起来不相上下的大胖鱼。
两人自觉这么快就能钓到这样大的鱼,可见今日的好运是用得差不多了,便齐齐收起钓竿,进到舱内,边喝茶边等穆贵妃和李美人。
这一等就等到日头西斜,天边开始现出晚霞的影子。
“看来明日又是个大晴天,”姜洛随口说了句,捏捏剥瓜子剥累了的手指,“她们两个还没钓到吗?”
一直在关注舱外状况的容樱道:“贵妃钓到了。只是太小,放回湖里了,正在重新钓。”
姜洛道:“时间快结束了。”
容樱道:“再等一盏茶吧。”
一盏茶后画舫靠岸,再加上回烟雨楼的路程,停停走走,天黑前就能到,不用那么急。
姜洛点头说行。
于是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扶玉正吩咐靠岸,忽听窗外传来一声刻意压抑住了的惊呼:“我钓到了!”
是穆贵妃。
她丢开钓竿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看从旁伺候的宫人们用带了网子的长杆捞她钓到的鱼。
见状,容樱道:“我敢打赌,肯定是条大鱼。”
姜洛道:“小鱼也没事。李美人没钓到。”
容樱道:“啊,所以最终是李美人要带着鱼去碧漪堂找皇兄吗?”
姜洛说是。
容樱不禁想象了下那个场景。
碧漪堂里,万众瞩目之下,李美人跪在那里,双手捧着条不及她巴掌大的鱼,说陛下,这鱼甚好,请问您吃不吃……
窒息。
太窒息了,也太尴尬了。
只是简单地想象了下而已,容樱就尴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隔着袖子摸了摸手臂,同姜洛道:“皇嫂,我也想去碧漪堂。”
想象的都能有那么尴尬,她想亲眼瞧瞧真实发生的会有多尴尬。
姜洛道:“怎么,去看李美人如何献鱼,你皇兄又是如何拒鱼的吗?”
容樱反问:“对呀,皇嫂不想看吗?”
她瞟了旁边的薛昭仪和赵婕妤。
果然,这两位正看着她皇嫂,显见也是很想去碧漪堂一睹献鱼盛况。
然后就听她皇嫂答道:“不想。碧漪堂离得太远了,我懒得走那么远的路。”
容樱道:“远什么远,让画舫停在西岸,走几步就能到。依我看,皇嫂是不想去见皇兄吧,我上午在碧漪堂的时候听高公公念叨,他今日一直没见到娘娘呢。”
姜洛道:“是不想见。”
虽然早晨的时候,她还能往皇帝乘坐的龙辇上瞄,想看皇帝是怎么样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但这么一天下来,她真的累了,再美的美男子也不能勾起她的兴致。
再说了,不可多得,那得有多美啊?
能有她救命恩人美吗?
“你想看的话,你自己去,”姜洛懒懒道,“叫昭仪婕妤陪你一块儿去也行,反正我是不想去的。”
容樱劝道:“那可是对皇兄献鱼,皇兄诶,不亲眼看的话多可惜呀。”
姜洛道:“你可以看完回来同我讲。”
看真的劝不动她,容樱勉为其难地道:“那皇嫂在烟雨楼等着我,我看完了立马回来找你。”
姜洛应好。
说话间,外头穆贵妃重新钓到的鱼也捞了上来。
正如姜洛所说,不是条大鱼,穆贵妃比了比,还没她的手长。
穆贵妃惋惜地叹口气:“好小的鱼,本宫今晚注定要痛饮三杯了。”
她身边的李美人眼巴巴地望着那条小鱼,喃喃道:“妾也想痛饮……”
穆贵妃一听,顿时不惋惜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穆贵妃看着她的小鱼,眼中满是慈爱之色。
转头对李美人道:“妹妹别怕,你还记得上月你去长生殿,见到了陛下吗?”穆贵妃这会儿全然忘了争宠的事,劝慰并勉励道,“上次陛下都肯见你,这次也一定会见。”
李美人道:“可这次不是见过陛下就能回来的啊。”
李美人抽抽鼻子,竟似快要哭了。
显然纵使天真如她,也知道带着条小鱼去问皇帝吃不吃是件多么丢脸的事。
虽然她平时就已经足够丢脸,但在碧漪堂丢脸……
李美人又抽抽鼻子,更想哭了。
穆贵妃连忙继续劝慰,什么陛下那么喜欢你,必然会接受你献上的鱼,不论大小;什么万一陛下高兴,叫你留下一同用膳呢?这可是天大的好运!
也不知是穆贵妃劝到了点子上,还是李美人确实傻白甜,总之两人带着那条巴掌大的小鱼进入舱内,对姜洛说她们要一同去碧漪堂拜见陛下,姜洛看看那条鱼,再看看李美人,觉得李美人这次真的被坑惨了。
穆贵妃不愧是贵妃,她的心真的好脏啊!
姜洛在心里为李美人点了根蜡。
随后画舫停靠西岸,姜洛留在舱内,目送她们去碧漪堂。
但见容樱在前,李美人在后,穆贵妃三人在李美人后,她们才往碧漪堂的方向走了那么几步,就已经惹无数人投来目光,且毫无意外的,那目光全是好奇。
大抵都是在想长公主来碧漪堂没什么,不过她身后的那几位,看打扮都是后妃吧,怎么也来碧漪堂了?
更重要的是,后妃们来,皇后呢?
不少人将目光投向正在驶离西岸的那艘画舫,猜测皇后是不是在那上头。
被惦记着的姜洛乘坐画舫离开西岸,让停在离烟雨楼最近的地方,才领着扶玉和弄月下船。
到了岸上,瞥见弄月比往常要落后半步,还时不时地回头往碧漪堂所在方向看,姜洛止步,问她:“你也想去看?”
弄月觍着脸笑:“被娘娘发现了。”
姜洛道:“想看就去看吧,跑快点,应该能赶上。”又问扶玉,“你去吗?”
扶玉摇头。
弄月这便谢过娘娘,小跑着去碧漪堂。
等弄月跑得远了,扶玉才道:“弄月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些,遇事不稳重。”
姜洛道:“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稳重。”
说完才觉不对,她又没早几年的时候就穿过来,她怎么知道扶玉年少时稳不稳重?
好在扶玉的回答让她知道她这随口一说居然没说错。
“奴婢那时年轻气盛,自然比不得娘娘稳重,”扶玉道,“也是这两年跟着娘娘见识得多,眼界高了,但还是学不得娘娘半分。”
姜洛道:“弄月还道我会夸人,我看还是你最会夸。”
回到烟雨楼时,天边落日熔金,余霞成绮,景色分外瑰丽。姜洛估摸着等到天黑,弄月就该和容樱她们一起回来了,便吩咐一刻钟后传膳,随即去后院略作歇息,闭着眼让扶玉给她重新梳妆。
那边弄月一路不停地跑到碧漪堂,不及喘气,便问守在门口的小喜公公:“李美人可献鱼了?”
小喜公公道:“没呢。陛下方才出去了,还没回来,李美人正在里头等着。”
弄月这才大喘气。
但也只喘了两口,就听高公公唱喏声响起,陛下回来了。
弄月忙跟小喜公公跪下恭迎圣驾。
与旁人相比,显得格外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弄月正低头垂眼,努力当个此间最普通不过的宫女,却听那脚步声忽然停住,与此同时,陛下的声音自她上方响起。
“永宁宫的宫女?”
语气淡淡,听不出息怒。
弄月心下一跳,叩首道:“奴婢弄月参见陛下。”
陛下道:“皇后来了?”
弄月道:“回陛下的话,皇后娘娘没来,奴婢是跟着贵妃过来的。”
陛下听罢,不再问,举步往碧漪堂里走。
直等再听不到脚步声,弄月方才抬头,拍拍胸脯,松了好大一口气。
小喜公公笑道:“都进宫这么久,怎么见到陛下还是这样紧张?”
弄月道:“总觉得陛下太过威严……”
小喜公公道:“快缓过来吧。不是想看李美人献鱼吗?”
弄月道:“对!”
陛下再威严,能有李美人献鱼来得精彩吗?
弄月立即打起精神,和小喜公公悄悄进到碧漪堂内,寻了个既能看得清全场的动静,却又不会叫其余人看到他们的角落蹲着。
才蹲好,就听李美人的声音响起。
“妾见过陛下。”
循声望去,李美人规规矩矩地跪在天子御座前的阶下,头颅微垂,和弄月一样并不敢直视天颜。
当然,更为重要的缘由,恐怕是因为在场所有人都正看着她吧。
尤其是长公主和穆贵妃几人,目光一个比一个的期待。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李美人跪着,她的贴身宫女也在跪着。李美人应当非常紧张,手指握得紧紧的,细声细气道:“妾今日与诸位娘娘泛舟湖上,观湖中有鱼,便学闲人垂钓,钓了条鱼上来。”
音落,她的贴身宫女呈上一直捧着的锦盒,李美人接过,照旧低着头,把锦盒举高过头顶,道:“此鱼献给陛下,愿陛下端午安康。”
看到这里,弄月对小喜公公小声道:“李美人这是玩了出移花接木啊。”
小喜公公道:“怎么?”
弄月把娘娘们设立彩头时的话一说,小喜公公笑道:“只准娘娘们定下说吃不吃鱼的话,不准李美人聪明,改成送给陛下的节礼?”
弄月道:“哎呀,这不是怕回头贵妃她们说改口了不作数,要李美人再献。”
小喜公公道:“不会的,你看贵妃她们,都憋不住笑了。”
弄月一看,果不其然,穆贵妃正以纨扇遮脸,薛昭仪也端茶掩唇,强忍笑意。
至于长公主,早侧过脸无声大笑,眼泪都快出来了。
也不知是李美人献鱼真有这么好笑,还是她们把眼前所见和脑子里想的结合到一起,才能笑成这样,弄月想,至少她就没笑。
但心中却也下意识地期待陛下看到锦盒里的鱼的那一幕。
由于御座与弄月蹲着的角落距离有点远,弄月瞧不太清楚御座上陛下的表情,只能听陛下对李美人道:“你有心了。”
高公公则去到李美人面前,接过那个锦盒,呈到陛下面前打开。
岂料才打开,高公公就僵了一僵。
陛下似也微微一顿。
坐在御座下头的长公主像是把两人的表情瞧了个正着,当即笑得更欢了,眼泪也出来了。
但高公公到底是高公公,只僵硬了那么一瞬,就飞快盖好锦盒,面不改色道:“李美人所献之鱼甚好,奴婢这就着人去烧道鱼汤。”
陛下没说话。
他好像睨了眼长公主,于是长公主立马不笑了。
底下李美人则早在高公公接走锦盒的时候就整个人贴向地面伏着,高公公一说话,她伏得更低,几乎要和地面长在一起。
弄月从她身上看出了无穷无尽的心虚。
幸而许是因为长公主笑得太过分的缘故,叫陛下知道这献鱼一事并非出自李美人真心,陛下让李美人起来,道:“烟雨楼要开宴,回去帮皇后吧。”
李美人闻言,如蒙大赦,飞快道了句妾告退,便叩首起身,带着贴身宫女跑了。
当事人都走了,长公主起身,也想告退。
陛下道:“你坐着。”
长公主啪叽一坐。
陛下再道:“你们也回烟雨楼吧。”
这是对穆贵妃几人说的。
穆贵妃便给长公主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施过礼和薛昭仪赵婕妤出了碧漪堂。
弄月也同小喜公公告辞,悄悄跑出去找贵妃汇合。
于是来时一行五人,走时却留长公主容樱一人在碧漪堂里,面对她那被献了条巴掌大的小鱼的皇兄。
容樱:“……”
总觉得命不久矣。
另一边,梳完妆的姜洛记起件事,着人往那座小楼阁去一趟,看她放那儿的栀子花环还在不在。
跑得最快的小太监依言去了,片刻后回来,说蒲团上没有花环,只有一张纸。说着把纸呈给姜洛。
姜洛接过。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句诗。
一句在她写的“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后,隔了句的“佳人如拟咏,何必待寒梅”。
啧。
这是夸她漂亮,是佳人呢?
不愧是她的救命恩人,真有眼光。
姜洛很高兴,继续看盛光给她写的回信。
盛光的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是与他人的沉静气度截然相反的风格。但很奇妙的,姜洛并没有觉得违和。
正相反,她觉得这样的字配他刚刚好。
而接在刘禹锡那句诗后的内容,用白话来说就是:谢礼已收到,有心了。湖上风大,游玩时切记注意身体。
他还记着她不能吹风呢。
姜洛心满意足。
她叠好回信收起,高高兴兴地主持晚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诗是刘禹锡的《和令狐相公咏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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