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妍刚出院子,秦氏那边就得了信。
蔡嬷嬷担忧道:“只怕两个姑娘话赶话吵起来,表姑娘万一咽不下这口气,闹给老爷知道就不好了。”
秦氏刚见完管事婆子,此刻歪在炕上闭目养神,闻言张开眼,“着人去把月妍截住,就说她外祖母想她得紧,接她去住一阵子,你亲自走一趟,叫表姑娘好生休养,莫想七想八找闲事。这些年我将她供养得菩萨似的,倒叫她忘了,这是在咱们王家,宅门匾上挂的可不是她陆府。”
蔡嬷嬷顿了下:“难道真把三姑娘送出去住阵子么?”
秦氏手掌撑在炕上的厚毯子上,神色不虞,“留她在家里惹事么?这回是把人推下山,下回呢?岂不直接害人命?姑娘家未嫁在家里就传出这种话来,将来还要嫁人不要?蠢到家的东西,白白教养她这些年。”
蔡嬷嬷不得不为自家姑娘争辩两句:“太太,咱们姑娘许也不是故意的,表姑娘多心,您不能不信姑娘啊。”
秦氏抬手揉揉酸疼的额角:“莫再拿这话宽我的心了,旁人不知,你还不知为何?当日众位姑娘挤在一处,月娇月娟不敢言语,难道堵得住郭姑娘的嘴?那起子下人不会背后嚼舌根?”
蔡嬷嬷呐呐不语,月妍这件事做得并不隐秘,当日事太太一瞧当时几个姑娘的脸色就清楚了,又着意敲打一番,周姨娘是个乖觉人,自动打包票保证月娇不会把事情传出去。月娟也是太太出的,自然心向着亲姊妹。郭氏身份不尴不尬,郭家自会掂量轻重,约束好自家姑娘。
原本以为这事最终也就是一桩无头公案,谁也不会再提。表姑娘客居旁人家里,长辈们已下定论说是奴婢护持不力,她再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也该息事宁人,如今竟还打量要把月妍姑娘喊去问罪,可见是平日太太纵得她太过,当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了。
蔡嬷嬷腹诽一番,只觉瑗宛行事不漂亮。各有各的原则立场,蔡嬷嬷自是替自家主子考量。思虑一番后,又劝道:“太太,三姑娘去秦府暂住,总不是长久之计,依奴婢看,还是尽早解决了表姑娘的事为好。”
秦氏也是如此想的,只是眼前事忙,偌大府宅诸多杂事待她处理,嫁姑娘这么大的事又岂是一两天能解决的?当即摆摆手,只叫先料理了眼前事。
瑗宛那边听说月妍不能来,便知定是二舅母下令封口了,蔡嬷嬷紧跟着就到了眼前,委婉相劝数句。过去瑗宛不曾深想,如今瞧明白了那些事,自然也听得明话外之音。二舅母不想再有人借这件事做文章,瑗宛不论咽不咽得下这口气,都不准再追究下去。
瑗宛淡淡命人送客,她遣了屋里服侍的墨蝶,推开窗望远处的树影。
原来觉得日子过得多安稳,如今就有多凄凉。
孤立无援,无从着落,任人左右拿捏,她连一点替自己讨公道的权力都没有。
不过也不算全无收获,二舅母拘着不肯叫月妍前来,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瑗宛发觉自己比从前更冷静。
不知事的时候一味倚靠旁人,从前她的拐杖是外祖母,后来是舅父舅母,活在安逸的假象之中从没试过看清自己的处境。如今她醒了,原以为那些无法接受的残酷现实一样样在眼前揭开,心底除了疼,还有几分重生般的庆幸。
前院静心轩里,弼时已被拘了两日,母亲下令不准他出门,更不许去瞧瑗宛,他在屋里抓心挠肝地耐着时间。母亲的打算他明白,庄大人这次回锦城来,是为升任户部侍郎的兄长让路,家族中出了三品京官,掌任的还是重要衙门,将来庄家之贵,在锦城怕是一骑绝尘,母亲与庄夫人的妹子有旧年情谊,借机攀上庄家这棵大树,确是为了他们兄弟将来着想。
母亲为人精明,善于经营,对他们兄弟几人的前程尽心尽力弼时不是不知。可他这些年读圣贤书,养就一身傲骨,哪里肯用婚姻来换前程。且他心里是有瑗宛的。
定亲那时他们年纪都不大,在隔壁房里听见祖母交托后事,要母亲答应将来替他把瑗宛娶进门。
这些年她就养在后院,与他一家住着,时常相见,他对她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他从没想过移情别恋,更没想过他们的姻缘会被拆散。如今母亲这个样子,是铁了心棒打鸳鸯,他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瑗宛?
这些日子他一直躲着不敢去见她,听闻她摔伤破了相,他急在心里,却苦不能言,怕在她面前泄了机关。
纸上不知写了多少愁绪,撕去一张又是一张。
然而弼时的烦恼瑗宛并不能感同身受,待伤势好转,她就吩咐人开始收拾箱笼,要去大白龙寺祈福了。
锦城之南的白龙寺,离家小半日车程,一来一回用时不短,大家闺秀出门讲究颇多,平常顺手的用具都需带着。瑗宛命赵嬷嬷点算东西,旁的还在其次,头一样得把她库房的钥匙和帐收回来。
姑苏陆宅还在,虽当年是说好了等她那个早年失散的兄弟一找回来,她便依旧回陆宅。可彼此都知道,长兄寻回来的几率不大,她也早就做好了嫁给弼时、一辈子生活在王家的准备,当时她年纪又小,因而一住进来,外祖母就把她库房钥匙和账目都托给二舅母打理。舅舅把她接来的时候,母亲刚故去,她还在伤心着。大人们替她整行装,带的都是她将来能用到的东西,那些田庄房产,铺子生意,哪一样她都未曾经手过,如今过了这些年,也不知经营成什么样子。
她不想糊里糊涂的被人折价卖了,舅母想给弼时另娶,必会提前安排她的去处,瑗宛知道没钱就没底气的道理,孤女不能自己替自己择婿,没着落的晚辈须听从长辈安排,可这一切还有个前提,她姓陆,她还有个生死未卜的兄长,必要时这便是她的救命符。
听说瑗宛要开库房,秦氏没多想,叫蔡嬷嬷拿着钥匙跟金蕊走一趟。
珩凝院东边两间小屋门前,蔡嬷嬷叉腰瞧赵嬷嬷带着墨蝶点算。细处的来不及一一比对,大项上依次对了一遍,蔡嬷嬷等候久了,就有些不耐烦。
“姑娘要拿用什么,只管拿用便是,赵姐姐一样样对帐点算,可是对账目有什么怀疑?”蔡嬷嬷皮笑肉不笑地道。
以往瑗宛也常开库房,或是拿首饰送小姊妹,或是谁过寿辰取几样珍品做贺礼,或是找毛料子做衣裳,可对账这是头一遭。赵嬷嬷微微笑道:“蔡姐姐别急,我们太太生祭,姑娘要做法事捐香油,少不得多用些钱,再往后一个月秦太老君寿辰,姑娘也要表表心意,加上二少爷大喜,姑娘们治宴,来来回回麻烦您过来给开库房,叫您受累怪过不去的,不然就请蔡姐姐先去忙吧,我们这儿乱糟糟的,不好叫您陪着啊。”
蔡嬷嬷一听这话就知,瑗宛是打算收回库房自己管着了。她当即脸色便不大好看:“这是赵姐姐您的意思,还是姑娘的意思?是信不过太太,以为太太故意霸着姑娘库房钥匙不成?”
这话说得这样重,若是以往,瑗宛怎敢这样得罪秦氏。蔡嬷嬷板起脸,在库房里忙着码东西的小丫头都愣住不敢动了。
赵嬷嬷笑着上前,摆手压低声音,“瞧您这是干什么,我们姑娘刚歇下,仔细把姑娘吵醒了。如今姑娘大了,早晚要嫁人,舅太太不也总说要教着姑娘理事?旁的事姑娘不好插手,自己的账目自己理却是使得吧?当初托付舅太太帮忙管着东西就十分歉疚了,眼看家里要办喜事,翻花园修院子,太太哪里忙得过来?总不好再叫我们姑娘给太太添烦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赵嬷嬷话又说得客气,蔡嬷嬷语气软了几分,却仍不肯退让,“姑娘是好心,可到底这些事不是你我能做主的,待我回禀了太太,得了示下再给姑娘回话。赵姐姐,都是当下人的,您不会不明白我的难处吧?”
赵嬷嬷道:“非我为难姐姐,实在这事犯不着您如此谨慎。库房是姑娘的库房,如今账册钥匙都在,一并交还上来便是了,哪里用得着烦累到舅太太那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轻飘飘几句话,把太太这些年代为打理的辛苦都抵了?蔡嬷嬷冷笑:“赵姐姐不必句句话带着姑娘,谁说库房不是姑娘的?我们太太手里头多少事,可事关姑娘,太太哪件不上心?姑娘要拿钥匙也好,对账也罢,不是你我底下人能决定的,得姑娘找太太去说。不然钥匙在我手里没了,我要如何交代?”
赵嬷嬷正欲说话,就听门帘子轻响,墨蝶扶着瑗宛立在屋前,瑗宛头发半数披散着,脸色苍白如雪。墨蝶在旁道:“你们吵着姑娘了。”
赵、蔡二人连忙请罪,蔡嬷嬷笑道:“姑娘您看,这钥匙的事……”蔡嬷嬷知道瑗宛以往最敬秦氏,这种要人为难的话,表姑娘素来不肯说。
瑗宛左手抵在额上,露出几分不耐:“蔡嬷嬷先回,待我这边收拾好了,我自去跟舅母言明,您看这样行吗?”
蔡嬷嬷料不到竟真是瑗宛的意思,她嘴唇嗫喏,下意识想说两句酸话讥讽她不识好歹,可瞧瑗宛那虚弱模样,似乎下一秒就会倒下来,想到她头上的伤以后要留下些后遗症,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对瑗宛的怜悯,蔡嬷嬷没再坚持,只垂头应道:“即是姑娘开了口,老奴自然遵从。”
待秦氏得到消息,已是傍晚时分了,秦氏坐在灯下瞧礼单,闻言长眉紧蹙,“她这是干什么,是疑心我,并明着告诉我她要与我生分了?好啊,婚事待她自己瞧着办,自个儿给自个儿说亲好了。”
秦氏气得不轻。
蔡嬷嬷劝道:“太太别跟她一般见识。姑娘大了,心思就多了,前日她来院里请安,撞见庄夫人庄小姐在,许是下头人嚼舌根给她知道,心里有怨气,拿这跟您置气呢。好在单册咱们是新做好的,她便是留下查也查不出什么。以往从里头抽出来的东西早都变卖完了,别说她瞧不出,便是瞧出来了,也抓不着把柄。”
秦氏闷声不语,她当家这些年,下头的人谁不敬她怕她?如今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摆阵仗要跟她对着干,她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来。
此时瑗宛对着摆了一地的珍玩器具发着呆。
赵嬷嬷把手里的册子摊开扔下,“……做了手脚的,那年老爷重金买回来的画儿、太太替姑娘攒的猫眼石头面,两张银狐大料儿……都没在了。”
瑗宛不是没料到这种情况,只是现实真正从面前剖开时,实在太不堪了。
秦氏甚至早有准备,做了假账甩给她。就是欺她无人倚靠,无人做主,她便是发现了,能去跟谁说?谁又能替她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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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院,王仁海缓步踱进房中。
秦氏亲自迎上来,扶他坐在炕上替他脱去官靴。
王仁海搓着手,瞥一眼桌上的点心,道,“温壶酒来。”
秦氏知道丈夫想喝酒多半是心情好,忙招呼人去烫酒,自己倚在炕前跟他说话。
“杜太太喜欢宛丫头,跟我说多少回了,杜公子我瞧不比咱们弼时差,老爷若肯点头,回头我就叫人跟杜太太说和。”
王仁海捻了块点心在手,闻言蹙眉,“庄家的事八字没一撇,何必这样急?”
秦氏叹了声,见屋里只几个心腹在,方放开胆子凑前搂住丈夫的脖子,“不急也得急啊,咱们那傻儿子什么样您不知道吗?他一门心思只认准宛丫头,说什么都不肯要庄小姐,不把宛丫头嫁出去他怎肯死了心?”
王仁海今天在外就已饮了几杯,借着酒意在灯下瞧发妻,也有几分娇媚甜腻,顺势将人回抱住压在枕上温存片刻,慵懒地道:“夫人办吧,只注意要循序渐进的来,劝着两个孩子,别伤了他们的心。”
窗外寒风阵阵,把院前刚开的玉兰吹落了瓣儿。
城外十里河上,有人独立船头。着织金圆领袍,戴玄玉冠,长身玉立。河面上疾风正劲,将他袍角吹起。
有人靠近低声禀报:“王爷,前头就是锦城,楚公子约您会面的大白龙寺在南郊,行船过去,约莫一个多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