瑗宛立定行福礼,“表哥好。”
弼时目视郭氏,朝她打眼色,想和瑗宛单独说几句话。
自打瑗宛受伤,弼时就再也没见过她。此时一见,颇有恍如隔世之感。她好像更清瘦了,脸色苍白地站在那儿,像株弱不禁风的兰草。
郭氏是知道两人底细的,便是没有婚约在身,两人也是亲热的表兄妹。她迟疑一瞬,终是不忍瞧见弼时那双悲切的眼睛,朝瑗宛点点头道:“宛表妹不要站太久,我先去回了太太,请关大夫再来给你瞧瞧。”
瑗宛抿唇目送郭氏走远,金蕊墨蝶远远立在后面,她和弼时婚事吹了,可这些年在王家,弼时待她的好她是瞧在眼里的,她应当与他好好作别。
他是个宽和的人,最是善良温柔不过。曾经她心中窃想过,若是这辈子与他同过也不枉了.
“表哥这是要出门?”尽量让自己声音听来不掺杂任何幽怨和感情。
弼时做不到她这般冷静。
他凝望着她,站在几步之遥的垂花门前,两手紧攥在袖子里,肩膀轻轻发颤。
“表妹。”他艰难开口,“听说你伤了,伤在哪里,可好些了?”
苍白无力的开场。他但凡能出门,定然已经将她的一切都打听清楚。他向来关心她,前几天是行动不自由,做不到亲自去探望。可事关她的点点滴滴,他又岂会不知道呢?
过去最亲密不过的关系,如今只能用这毫无意义的寒暄来遮掩底下暗涌的不甘和悲切。
“我没事儿。”她下意识摸了下额上的伤处。铜钱大小的口子,硬生生在尖石上豁出来的,给她留下头疼的遗症和一个不能抹掉的疤。
幸而是紧贴发根的位置,能用头发遮掩。但就只这不明显的一处疮疤,也足算破了相。讲究些的人家对此忌讳,正是要嫁人的年纪,对她又怎会毫无影响?
弼时心痛如绞,他将手紧攥负在身后,强自控制着情绪,“表妹昨晚是着了风么,脸色这样苍白。回去要好生歇息,不要多虑。”
他听着瑗宛平静乖巧的应着,眼睛不自觉又红了一片,怕给她瞧出自己的狼狈,忙别过头去抹了把脸。
再回过头,他已换上了温笑,“表妹路上累坏了吧,回头叫人捏捏肩背。待我过两日,托人买百味楼的点心给表妹送去。外头事多喧杂,你听见什么,别往心里头去。表妹记着我说的话,我这辈子,心意是不会改的。”
他含糊地说着认真的承诺,瑗宛疏淡地听着,她没有回应,只福了福身,让出道来,“表哥有事出去,我也还得赶紧回去换衣裳去给舅母请安,就不多耽你啦。”
弼时嘴唇嗫喏,还想说些什么。一腔深情不能言表,至少说几句能够宽慰她的话,但愿她能懂他的心,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去劝服母亲收回成命。他的心早就给了她,从没想过这一生再与旁人有任何瓜葛。
可瑗宛已经站起身,没再给他说话的余地。天色阴沉,门头的影子落在她白皙的面上,遮住她眼底的情绪和光芒,“表哥,我就先走了。”
她点点头,用她的方式与他道了再会。“你……”弼时来不及再说,她已大步离去。墨蝶金蕊快步跟上去,弼时知道他们都是母亲的人。抑或表妹碍于他们在前,不好与他详说。也可能是表妹听到了风声心底有恨,误会他朝三暮四。这一切都让他心烦意乱,他和顺安稳的日子,因为庄家突然回到锦城而被彻底打乱了。
他得尽快想法子,让所有事都回归正轨才行。
天色阴沉,瞧似又要落雨。一辆马车悄声安宁坊某座宅院前停下。
门檐高耸,两座狮子石像伫立在前,偌大一个“庄”字刻在雕花金漆牌匾上面。
庄晴雪下了车,正与庄五太太朝里去,道旁忽然冲出一个乞儿,扬声道:“姑娘,有人托我给您捎个口信儿。”
庄家家仆以为乞儿胡闹,急忙上前驱赶。那乞儿给两个仆从架着手臂拖开,仍眼望着庄晴雪大声道:“他说他有心上人了!他说他有心上人了!”
庄晴雪猛地停住步子,朝乞儿看去。
庄家门前人迹稀少,除他们一行人外并无路人行过,她跟几个侍婢都算得乞儿口中的“姑娘”,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含含混混,可庄晴雪立时就知是谁请了这乞儿来自己门前胡言。
她面容端肃依旧,瞧不出半分恼,脚步只顿了顿,就仍扶着庄五太太的手进了门。
外头从人大声呼喝,已将乞儿赶走。
庄晴雪与五太太一块儿到上房给母亲报了平安,又和姊妹们说了会儿话才回自己住的院子。
路上用了大半日,她本就有些累了。紫鸢命人打热水给她沐浴。
热气蒸腾的浴房里,庄晴雪解去衫裙入水。
绝美的容颜氤氲在水雾里,半阖的大眼睛陡然睁开。
她两手握拳砸向水面,激起一阵水花。
“欺人太甚。”
她咬牙挤出这几个字。
浴房中只她一人,没人知道她此刻有多么恼。
那乞儿突然出现说些疯话,旁人没在意,偏偏她一字不漏的听明白了。
才在寺里得知那王弼时曾与表妹定过亲,转头就在自家门前听人说“他有意中人”这种话,世上的事哪有这么巧?
她庄晴雪如今在锦城,便不算拔得头筹,也是数一数二的贵女,论才情样貌更是上上乘。王弼时不是没见过她,虽在王家见的那面匆忙些,可他也不至于不知道她生得样貌如何。竟还敢大庭广众之下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打她的脸。是把她当什么?以为她没人要,非他不可?
庄家何时看上过王家?都怪姨母多事,非要从中引荐。现在好了,平白给人欺辱一番,自己还不能凑上去解释什么。
庄晴雪从小到大就不曾受过这样的闲气。
秦家大宅后院,月妍已被外祖母捐在屋里绣花好几天了,此刻她百无聊赖地伏在临窗炕上,身边坐着个侍婢,正认真拿着针线在绣。
月妍翻了个身,仰面躺在炕上,眼睛盯着头顶的雕花梁柱,“彩茵,你说杜公子会不会去家里找我找不着,正着急呢?”
做针线的少女顿了顿,神色紧张地瞥一眼四周,见屋里确实只有他们二人,这才放心地舒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姑娘慎言。仔细给秦太君跟前的人听见,到时姑娘的名节就坏了。”
月妍嘟着唇,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他说过,他是要娶我的。”
“我的好姑娘。”彩茵可不敢听她说这个,“为了杜公子的事,太太恼成什么样了?您快别说了,将来的事,家里头有了定论才算呢。好姑娘,咱们安心在秦太君这儿住着,杜、杜公子要是有心,迟早会叫他娘主动上门,您一个姑娘家,可不好自个儿说这话呀。”
月妍不以为意地哼哼道:“你以为他不想吗?还不是为着我那个嫌贫爱富的娘?杜公子家哪里差了?不就是没爹没兄弟?根基是薄些,可杜公子自个儿上进,他不是还有个做官的表叔吗?将来杜公子金榜题名,他表叔在官场能不帮扶?我娘就是没远见,瞧杜公子如今难些,就一味的瞧不起人。”
她越说越发陷入了甜蜜的回忆里,声音缥缈得像做梦一样。
“他迟早是要一展抱负的。他那样的人,将来做官便是造福一方、慈爱百姓的好官。暂时的失意算什么?我就是要陪着他一关关闯过去,陪他去实现他的理想,去做人上人……”
彩茵苦着脸,不敢接这话,也不敢驳斥。自打姑娘认识了杜公子,走动两回之后,简直就着了魔一般,心里眼底就只有一个杜公子,连太太的劝也不听。太太把她拘在秦家是为什么?还不是怕她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叫人笑话?
说起来,也不知表姑娘如今怎样了,平白当了他们姑娘跟杜公子之间的绊脚石,只怕她自个儿都不知怎么回事呢。
彩茵这却是想岔了,这天瑗宛被秦氏喊到上院去,叫她给杜太太请安问好时,瑗宛就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月妍推下假山了。
年纪相近的姑娘家,对对方的心思多少也能猜出些。杜公子是弼时同窗,颇有才华,他善丹青,曾经在王家某次宴上现场挥毫,当时月妍瞧他的眼神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如今看杜太太的意思,竟好像对自己十分感兴趣。
瑗宛脸上的笑容更真切几分,在秦氏示意下,结果侍婢手里的茶亲自奉给杜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