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弼时就到了上院门前。
他本不欲来的,底下人通传,说他母亲病了,一个沉重的“孝”字压下来,虽他心有怀疑,也只得从命前来。
屋里庄晴雪听说他来了,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她说不清楚,为何自己如此紧张。
以王太太的性子,她一上门,必然是要制造机会给她跟王弼时“偶遇”的,明明心里早有准备,此时听说他来了,却紧张得像要去见一个什么大人物一般。
砰砰砰,心跳剧烈的像要跳出胸前似的,连气息都不稳了。
霎时,弼时垂头到了外间,隔着一层珠帘,听到他朗润的说话声。
“儿子请母亲安,听闻母亲抱恙,儿子心急如焚,您此时可好些了?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他说话的语气温柔的像怕吓着谁似的,庄晴雪掩面瞧着秦氏,似乎嗔怪对方又安排了这般邂逅。
秦氏温笑着拍拍她的手,歉意地道:“好姑娘,你别怪伯母。清早我有点儿头晕,准是有人巴巴地说给弼时说了,他才忙不迭地过来问安。”又和外头的弼时道:“你庄妹妹来了,正陪我说话儿,你来了正好,跟你妹子见个礼。”
外头的弼时听见母亲这话,脸色登时沉了下去。
只是他此时已经进来,总不好立时拂袖而去,亦怕落了母亲面子,给人瞧了笑话去。
他勉强立在那,蹙眉抿唇,脸色难看得不能更难看。
秦氏笑道:“我晨起是不大舒坦,瞧见了晴雪心里高兴,什么毛病也好了。弼时,你记得你杨姨母早年还说要认你当义子呢,她又是晴雪的亲姨妈,你说咱们这是不是有缘啊?”
弼时沉默听着,不应是,也不说不是。
秦氏不以为意地道:“我心里喜欢晴丫头,没把她当旁人家小姐,只当自己跟前的孩子似的。弼时你也不要太拘束,待会儿他们小姊妹们逛园子,你当兄长的,也要尽尽力才好,咱们河边不是有个画船?你着人去备好了,你庄妹妹若是愿意划水,你带着她。”
转头对庄晴雪笑道:“弼时小时候在江南住过两年,他会水,水性很好。”
庄晴雪心道,秦氏这做派未免太难看了,这是要趁着别人的闺女独个儿在她府上,想让自家儿子直接凑上来,只是说说话儿也罢了,万一对方不规矩,动手动脚……
想到这里,她心里猛地刺痛了下。
也许他还不愿呢,他巴巴叫人来她门前喊,说自个儿早有了心上人。
她成什么了?
这没规矩没廉耻的人家,到底把她当什么人了?
她倒要看看,王弼时是不是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情有独钟坚定不移。
她庄晴雪活到这么大,就没见过哪个男人在她跟前不慌张不心跳的。
要拒绝也该是她先拒绝,什么时候轮到王弼时这种货色来拒绝她?
念头在脑海一瞬闪过,她已换了羞涩的笑,“怎好麻烦王三哥哥。”
“王三哥哥”四字一出,秦氏立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你甭跟伯母客气,更不用跟弼时客气,你们年轻人热热闹闹的玩吧,待会儿吃饭了伯母再叫人去请你。”
庄晴雪站起身来,眼看就要从里头出来了。
弼时心里急得不行,屋里人几句话就把他的去留定了,他若是甩手走了,母亲该多落面子,那姑娘只怕也没脸。那日他叫乞儿传话,是见到了瑗宛,一腔热血滚烫,直冲上脑,什么理智都没了,后来他回来想过,就觉得自己不应该。有什么事都应该好好说才是,人家姑娘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眼前他该怎么办?
正踟躇着,外头有人来报,说表姑娘来了。
弼时登时心跳如鼓,转过头就见瑗宛穿粉袄蓝裙,亭亭立在外头。
上回见了一面,他什么都来不及和她说。匆匆别过,余下便是无尽相思苦。
今日她也要陪着那庄晴雪逛园子划水吗?
若能多跟她处一会儿,哪怕远远看着,他也是欣喜的。
庄晴雪和月娟月娇走了出来,在廊下与弼时打了个照面。
上回匆匆撞见,她只随意瞧了他两眼,这回近距离瞧着他,才觑见他浓眉凤目,白皙高挑。
她听人说过王家三公子样貌好,上回一见还觉没什么出奇,不知怎地这回细看,竟觉得精致。
弼时退后两步让出道来:“你们请。”
他没单独跟庄晴雪打招呼,甚至都没看她。
庄晴雪抿唇越过他朝前去,瑗宛正立在门前看向他们这边。
她下意识地去看弼时反应,一回头,就见他垂手立在那儿,视线越过她和月娇她们,双眸凝着化不开的深情,认真地注视着陆姑娘。
那里面掺杂着痛,掺杂着渴求,掺杂着许多不可言说的连她也辨不明的情愫。
一个男人用这样心疼和渴望的目光看一个女人,眸子里的爱意藏都藏不住。
庄晴雪沉默下来。随在瑗宛等人身后逛园子。
这园子有什么好看?里头的花木还不及她家一半名贵繁多。再好的花园她也见过,世上无数好东西都未必入得她的眼。
良好的出身,加上这份容貌才情,王弼时是瞎了吗,放着这样的她不顾,只拿眼睛不住去追寻身侧那个瘦得一把骨头似的人?
“庄姑娘,三哥叫人把船挪到水里了,要划船去前头星湖瞧瞧吗?”
桥下一弯水,通向后山的星湖,两岸也有花木,月娟故有此问。
庄晴雪看看船畔的弼时,咬唇下了决心。“行啊。”她笑着道,“陆姑娘,咱们一块儿?”
瑗宛抿唇笑着退后一步,轻轻摆手道:“我不行,我晕水。”
伤及额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为着别的情由。
庄晴雪还没说什么,就听月娟道:“船小,加上船夫也就只能载三个人,咱们几个姑娘不稳妥,得叫三哥跟着才行,月娇你陪着庄小姐上船,我跟表妹在这儿等一会儿,待会儿你们瞧完风景再来找我们吃茶。”
这样麻烦,要在从前,庄晴雪才不会上船,可既然弼时跟着,她就想应了。
弼时回头瞧瑗宛的脸色,见她迎风站在桥上,一直没打算下来。他知道她的伤心事,虽然心疼,当着这许多人,却不好表现出来。
庄晴雪和月娇上了船,回身见弼时蹙眉登上船舷。
他垂头遮掩了一脸的不情愿。
“陆姑娘身子还未好么?所以乘船不得?”庄晴雪问,视线越过月娇落在弼时脸上。
船行出去,回头已经瞧不见瑗宛和月娟了。
弼时“嗯”了声:“姑父是在水里出的事,表妹为亡父伤怀,所以不敢近水。”
他顿了顿,又道,“还请庄小姐不要怪罪。”
庄晴雪笑了笑:“是我唐突了,早知有这个缘故,今儿就不提划水之事了。”
她歉疚地道:“王三哥哥,您说,陆妹妹会怪我吗?”
她忽然唤“哥哥”,声音里也多了一抹娇甜,月娇年小没察觉,弼时却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他迟疑地道:“表妹为人宽和,岂会胡乱怪罪人?庄小姐您多虑了。”
庄晴雪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我与陆妹妹一见如故,心里喜欢她,当她是自家妹子一样,自然希望她高兴顺意,听说陆妹妹比我小两个月,她究竟是几日生的?”
提及瑗宛,弼时就愿意说话了,“表妹生辰是六月初九,我也是初九,只是不同月。”
说起他和瑗宛生辰都是初九,他明显高兴起来,长眉挑起,眼睛含着笑,露出几颗洁白干净的牙齿。
庄晴雪不知怎地,忽地恍惚了一下。
这是何时,何地,周身还有什么人,好像一瞬就不记得了。
他笑得这样明媚,哪怕这笑是为着旁的姑娘,那一瞬间他身上好像有光笼罩着,那光芒耀眼得直射入她心里去。
月娇瞧见湖里有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她高兴的指着那鱼,跳到船舷边上:“三哥,庄姑娘,你们看见没有?”
船夫丢了网兜过来:“五姑娘,您把它罩上来呀。”
月娇一心扑到那鱼上头去了。
中间隔着的人不再,庄晴雪和弼时之间的距离好像瞬间拉近。
她眉头轻蹙,终于把想问的话说出口。
“我家门前的乞儿,是你寻去的吗?”
她盯着弼时的眼睛,不准他逃避。
“你知道当着那么多人跟前,被人这样羞辱,我有多丢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