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停在道旁,楚渊凝望南去的方向,芳踪已无从寻觅,杳杳瞧不见了,他出神在想什么。夏奕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坐在车中。
适才城门前查验路引,帘幕撩动间,露出少女的半边面容。
她的侧颜很是恬静,丝毫没有身份可能被撞破身份的紧张。
及至下车与楚渊作别,杏眼含着一泓秋水,要哭不哭,欲诉难诉,不可否认这姑娘生了一张极美丽的脸,不怪楚渊会动了凡心。
将来许是没机会再见了,且容他伤春悲秋一会儿,待重新启程,楚渊便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淮阳王府长史了。京城局势复杂,一踏上北去的路,连夏奕也不免端容肃目。这一路上想必不会太平,梁王前去云南,这会子也该得了消息,郑敏脱钩逃逸,也必卷土重来。太子夏颉又真的像表面那样懦弱无能贪图享乐吗?还有老皇帝的旧部,那些跟着老皇帝出生入死如今已经解甲归田的元老。四面八方都是眼线,一步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说到底他不过因着先下手为强,杀了京城那边一个措手不及才有今日,这是他为何没有直接登基称帝的缘故。局势不稳终将被动,待扫清一切障碍,这天下自是他的。
楚渊终于从漫长的失落中走出来,他一向将世事看得淡,幼时他因心疾被圈在屋中,隔窗瞧着兄弟们肆意玩乐驰骋的时候也是平静的,他这人过分理智,甚少为什么事而生波澜。若论这一生做过最违逆本性的事是什么,一是决定入仕辅佐夏奕,第二就是对瑗宛。
许是人当真耐不得寂寞,他独身二十多年,终于尝得何为相思滋味。放任自己为一个女人而变得优柔寡断。
他回身蹬车,夏奕在侧旁的马车里瞥着他,他回视过去,想笑一笑说声没事,喉头发涩难言,只恐一开口便是哑声,他便默了。
车帘隔绝了两人,夏奕不再瞧他,闭目在车中养神。
车行半日,再也望不到锦城的路,休整的时候,赵嬷嬷和彩屏蹬车相见,主仆几人抱成一团,庆幸瑗宛没有死,庆幸有生之年还能相聚。
瑗宛简单说了改换名字身份的原由,这几个人都是她信得过的,是真心待她好,她相信他们不会说出去。
赵嬷嬷早知秦氏有歹意,未料竟是如此恶毒。若非当日姑娘为那“侠士”所救,岂不当真要香消玉殒。
锦城距姑苏路途十日,有楚渊的人一路护送着,那位假“哥哥”本就是大内高手,近身保护着瑗宛,一路尚算太平。
那时不知危险已临,瑗宛也从没深想过,涉入淮阳王逼宫一事中,究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云城某座楼上,有人穿过走廊,推开最里面的暗门。
郑敏听闻声响,警觉地握住枕下匕首,撑着身体坐起来。
他休养了十多日,伤口浅浅愈合,只是疼痛依旧,影响行动。要躲过戒严的锦城官差及不惊动楚家势力,他下了很大的力气。
来人面若冠玉,三十来岁,瞧面貌与夏奕有点儿像,只是不及夏奕眉目深邃,加上养尊处优身材颇丰。
郑敏见是他,松了口气,刚才这么简单几个动作,已经牵引得伤口痛起来,额上渗了一层汗。他摸出帕子抹了额头,低声道:“殿下,锦城那边情况如何?”
这位“殿下”便是梁王夏仞。他是皇子中的老三,老大老二一个战死一个早夭,如今他便是皇帝所有儿子中最为年长的。
因母亲是宫婢出身,不及中宫出的夏颉身份尊贵,因此储君之位没轮到他身上。他自诩才干不俗,一直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但为人城府颇深,当面只一味做好人,哄得太子夏颉对他颇为信任。
这回他被派兵往云南平乱,原想借此机会再立一功,为自己增加砝码,熟料一切竟都是他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五弟的奸计。
勾结南人调虎离山,他如今既担心回京后夏奕对他不利,又担心云南事久久不平要因此受责难,进退两难。郑敏就在这个时候派人送信给他,求他助他离开锦城。
梁王道:“本王的人去慢了一步,原计划通知宜华主持大局,问责锦城地方官员,牵出夏奕谋逆细节,谁料夏奕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又有楚渊一直在当地替他守着,如今薛南风王仁海等人皆被夏奕拿问,宜华已转由礼官护送上路。只怕这回想要拿住夏奕的把柄,难了。”
兵贵在于速,夏奕反应太快,他远在云城,鞭长莫及,能护住自己没被夏奕趁机追拿并冒险救出郑敏已十分不易。眼看大势已去,其实他比郑敏心急得多,这几日鬓发见霜食不下咽,只是当着人,还维持着一脸温润,不愿给人瞧出自己的气恼罢了。
郑敏闭目靠在枕上,幽幽道:“王仁海的府宅,可搜过了?他那绝色的外甥女,找到不曾?”
梁王对他在这种时候还只顾着记恨一个小女人的行为不大赞成,垂眼压下眼底的厌恶,道:“几日前,王家发丧,下葬的便是督公所说的那位姑娘。人已死了,督公……”
“死了?”郑敏睁开眼,眼底迸射着奇异的光,“怎可能死?夏奕将她带离别院,两人是早相识的。若非那女人串通夏奕,咱家如何会受如此苦楚?不活抓此女折辱个够,难消咱家心中怨恨。”
梁王叹了声,“督公,如今夏奕已被封做摄政王,父皇和九弟在他手里头,还不知怎么受折磨。您在宫里头势力大,各处都是您的人,您想法子替本王给父皇递个消息,哪怕知道父皇龙体是否安康也可,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夏奕在龙座上作威作福,什么都不做啊?”
郑敏仰头躺下去,缓声道:“殿下莫急,您手上着两万兵马,不就是您的底气?既是奉命平定云南,您且依旧南去,路上静候咱家消息,届时里应外合,此番咱家受殿下救助之恩,来日必竭力相报,不取夏奕人头,咱家誓不为人。”
梁王顿了顿,琢磨郑敏话中的意思。
是让他当做浑然不知?待一切安排好,回京后再突然发难,以国法孝道责问夏奕,郑敏在京城与朝臣之间的联系比太子还深,届时振臂一呼,夏奕在京内根基浅,失道寡助,他这两万兵马加上郑敏手底下的上万宦卫,大大方方杀进宫去,铲除夏奕这奸贼,顺势将老皇帝太子之死一并推到夏奕身上,他梁王就是最合适的新帝。
这样一想,夏奕做的一切岂不都是在为他做嫁?
梁王和郑敏又商议了几句,方告辞离去。
郑敏从帐中坐起,打个响指,窗外就有暗卫跳进屋来,郑敏肃容道:“梁王可有什么事忽略了,锦城情况如何,你再与我复述一遍。”
郑敏这半生都不信人。托赖梁王力量藏身乃是无法,他派去探消息,自然还是要用自己的人。
暗卫沉吟道:“与淮阳王一同出城的,有位女子,乘的也是楚家的马车。属下在楚渊住所徘徊数日,确定那女人确是一直住在楚渊的后院。属下与城门戍卫打过招呼,翻看了出入薄,上头登记的人是姑苏陆瑶宛。”
郑敏眸子陡然亮起来,瑗宛敢设计他,他自然要狠狠查她的身份,只怪夏奕多事,要不是夏奕插手关押了王仁海,落到他手里,他必将王家上下剥皮拆骨,叫他们死的要多惨有多惨。
一个陆瑗宛刚下葬,锦城就出现了一个陆瑶宛,哪有那么巧的事?
姑苏陆家早已没落,一个外妾生得都没计入族谱的姑娘,凭什么住在楚渊院子里?
除非,他们就是一伙的。
暗卫又道:“督公,当年陆子昂上本,参督公横霸姑苏漕务和矿山,底下人一时气愤,在他船只上做手脚。此事会不会已被人知晓,所以陆家那女子,才攀附上淮阳王对付督公?此事想必王家也应知晓了。”
郑敏不以为意的笑笑:“陆子昂一个地方学政,死也就死了,他家族早已倾覆,族中无人,仅凭一个女娃,能奈我何?难不成她入得宫当得中宫娘娘?宫里宫外,何处不是咱家执掌,里里外外,谁人不从?便她做了中宫,咱家想叫她死,她也得悄无声息的死。”
他顿了顿道:“那般美色,死了倒是可惜了,待咱家将她掳回来,关在房中玩厌了再说。”
说罢,郑敏扬眉大笑了起来,仿佛当真看见自己折辱那娇花。
那属下会意,抱拳行礼离去。
月明星稀,驿馆二楼上,瑗宛支颐望月。
身后春柳和彩屏正在铺床,赵嬷嬷在旁折衣裳。
难得这样清净。过往在王家的一切,便如一场旧梦般逝去了。瑗宛想得很远,回到姑苏,先修葺祖宅,然后把所有田庄的管事都叫来见见,瞧瞧近年来的帐。王仁海在里头应该安插了不少他的自己人,也要细心查验,把钉子一个个拔出去。
家里有铺子,有田庄,不怕没收成。届时每年要送一些珍珠丝绸等当地特产到京城给楚渊,算是感谢他一路相助。那位假哥哥顾引也要谢的,暂时要委屈他陪着她支应门庭,等一切安顿好才能放他去呢。他们这些替人奔命的,也实在很辛苦。
许是心情好的缘故,这晚睡得特别香甜。
夏奕和楚渊一行在临城停下了。
楚渊心疾发作,随行太医不建议他匆忙赶路。夏奕和属下议完事,推门进来瞧他,楚荻也在,老人满面泪痕,不知方才父子二人说了什么,屋中气氛颇为悲伤。
楚渊见夏奕来,坚持要起身行礼。
他这个毛病,不时发作。有时只是微痛,吃了药就好。有时痛起来手脚冰凉,走也走不得,得静养。为了夏奕逼宫的事,他没少在里头出谋划策,又为了瑗宛多番出力,他这幅身体早就亏空得不成样子,弦拉的太紧终于绷不住,这才病发了。
楚荻站起身,让位给夏奕,“王爷,犬子的病情……容不得他继续这么赶路,不敢耽搁王爷的行程,莫如王爷照常上路,留犬子在此休整数日再行。”
夏奕也是这个意思,他坐在椅上,声线沉沉地道:“溪亭,你好生休养,不必挂念……”
话音未落,忽听外头一声哨响。
他们行动有一套自己制定的传信口诀,这哨声表示有紧急情况回报。
夏奕正欲起身,楚渊比他更先一步开口,“进来。”他关心夏奕的事,恨自己身体不争气。
门被打开,从外滚进来一个浴血的人,脸上戴着半块面具,竟是假扮瑗宛兄长的顾引。
“公子,属下办事不力。”他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楚渊一见是他,就知是瑗宛出事了,他急忙道:“发生何事?陆姑娘如何了?”
顾引不敢抬头,闷声答话,“昨夜驿馆受袭,属下与人缠斗,听见侍婢惊呼,才知道陆姑娘不见了。属下抓了两个活口,一个挨不住刑死了,一个招认,是司礼监郑敏的人。”
夏奕抿唇望向楚渊,见他苍白的脸上因心急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楚渊掀开被子就要下地,被楚荻一把按住,“你干什么?你得静养,这些事不要理会,叫底下人去追就是。”
那陆姑娘是什么人,楚荻并不知底细。
楚渊已失了理智,他挣开父亲,“来不及了,陆姑娘落到那阉人手里,凶多吉少,我得救她,我得救她。”
他赤着双足就朝外走,要去调遣将领发号施令。
夏奕缓缓站起身,“溪亭。”
楚渊紧张那个女人,他是知道的。但此时楚渊不宜操劳。
楚渊脸上有他从未见过的焦急惊恐,夏奕望着他,鬼使神差般道:“本王命人去把她追回,你放心。”
“你放心”。这三个字蕴着无比深沉的分量。夏奕若说能做到,便一定做得到。
楚渊嘴唇颤了颤,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王爷。”
夏奕点点头,瞥了地上跪着的顾引一眼,然后负手踱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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瑗宛发觉自己在一张陌生的架子床上醒来。
四周的摆设也陌生,彩屏春柳都不见了。
她想坐起来,发觉自己手腕动不了。
垂头一瞧,自己双手双脚都被绑着,用绸带绑在床的四角。
瞳孔猛然缩了缩,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
门外有窸窣的人声,她已落到别人手上,开口呼救无用。
片刻,门被推开。郑敏坐在四轮推车上,被人推入进来。
瑗宛闭着眼,佯装未醒。然后听见一个熟悉得让她恐惧的声音。
“看看,咱家就说,一定是她。这般绝色,世上可不多。”
郑敏挥了挥手,命推他进来的人离开。他靠近床帷,目光顺着瑗宛的脸蛋一路朝下看,然后伸手,握住瑗宛足上的那只粉色锦缎绣鞋。
少女身上香软,连脚丫也是可爱的,隔着绣鞋捏握,也感受得到它的小巧宜人。
瑗宛浑身紧绷,这种感觉,比杀了她还难受。她若没记错,此人伤得很重,且适才仿佛是乘车被人推进来的,她若翻身把他撞开,有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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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雾氤氲,夏奕着玄色劲装,坐在骏马之上。前头有数十禁卫,都着黑色锦衣,指着一座小楼道:“属下追踪至此,那些人应该就在楼里。”
百花楼,云城风月场,地处闹市,每日迎来送往客多如云,郑敏若藏到这里,也不怪乎一直没将他找到。
楼内,少女剧烈挣扎着,郑敏像玩弄猎物一般,慢慢的磨搓她的意志。她动不了,手足被缚,身不由己。
他伸手去解她的衣带,瑗宛别过头,眼泪一路淌到枕上。
忽然外头大乱,有人闯进来,“督公,不好啦,不好啦,淮阳王带着人搜来了!现在小楼被围,督公赶紧跟属下避避。”
郑敏吓得脸色发青,他转回头看着瑗宛,“你们……你们设计咱家?”
瑗宛抿唇不语,嘴唇已经咬破,渗出鲜艳的血珠。
来不及了,郑敏只得抛下他,被从人背在背上,慌忙逃窜。
夏奕围了这里,便说明他带来的那些护卫四周的力量,都已被拔除了。
终究是输了。
淮阳王不顾京城大局,竟折返回来,为救一个女人。
走廊两侧都站着黑衣禁卫,夏奕走在中间地板上,径直往里去。
昏昏暗暗一间屋子,燃着劣质的熏香。
床幔半掩,依稀辨认出一个女人的轮廓。
他不知自己为何走进来。
也许是知道楚渊对她在意,所以替他来瞧瞧,她是不是已被污了身子……?
这念头荒唐可笑。他按下心底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然后眼睛望向床内。
少女仰面躺着,脚上的鞋子掉了一只,穿着薄薄的绢袜,向下松脱了一点儿,露出细白的脚踝,被一根红绸带系在床角。
手腕已经勒红了,上头错综的痕迹,显然挣扎得不轻。
他抽剑挥断绸带。才敢去瞧她的脸。
她闭着眼,眼泪一串串往下流。
美人垂泪,哭得人跟着心痛不已。
这样柔弱的女孩子,适才经受过什么?他来得虽然足够快,可追踪郑敏并不容易,还是耽搁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已经足够发生些什么。
他视线下移,掠过她被解开一点的衣带。还好还好。肌肤都好好盖在衣裳下面,并无不妥,可见郑敏还没将她如何。
只是她哭得伤心,方才定然是吓坏了。嘴唇都咬破了一块,血珠子沁在唇上,沁得她容色更艳。
霜肌艳唇,墨发水眸。这是怎样的绝色。
他将她束缚解开,然后背转过身。
他说:“起来,随我走。”
瑗宛听见这个声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觉得难堪。
太难堪了,自己这幅样子,都被他瞧了去。
她挣扎着爬起来,刚才被缚顽抗,已经脱力,此刻手脚直打颤,适才当真吓坏了。
她下地不稳,眼看跌倒。
夏奕下意识伸手搀她,手臂一收,纤细的腰身入怀,两团叫人没法忽视的绵软撞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