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一天的路,深夜被人掳来,经历过恐惧绝望羞愤震惊,又亲手将仇人杀死,一切的一切,令人疲惫不堪。
瑗宛哭了一会儿,尽情发泄了长久以来压抑着的不快。面前的男人位高权重,和她不过两面之缘,绝不是个可以随意哭诉的对象。
许是适才她的慌乱不堪给他瞧去,知道在他心底自己已经没什么尊严可言,所以一时忘乎所以……也可能,是他适才引诱她动手处置郑敏时,声线太低徊,手掌太有力,怀抱太温暖……
她已经忘了信任一个人,放肆在他人怀中哭泣的滋味是何样。太久太久没人可以抱抱她,告诉她她不是一无所有。
夏奕两手摊开,对少女的贴近感到无措。
他身体稍稍后仰,手掌茫然张开着,任少女将眼泪落在他前襟。
他向来冷静,可他毕竟是个男人……
等瑗宛终于能控制住情绪,夏奕尤僵持了一会儿,才敛眉垂下袖子转身离去。
瑗宛简单理了理衣裳,头上钗子松脱,只余几个小簪挂在鬓边,大半部分的头发都垂下来,凌乱的披散着。她拢拢发尾,简单挽起一个髻,觉得自己模样应当体面些了,才快步跟上去。
夏奕和属下在车前说话,她到的时候,听他说及“搜查夏仞……”
话音未落,他抬眼见她来了,便住了话头,摆摆手命属下退下。
此刻的他,嘴角噙着抹阴冷,面上没什么表情,好像适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他朝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翻身上马,很快离开了她的视线。
有人过来打点瑗宛要乘的车,“王爷命人在附近找辆马车载您,姑娘放心,您的从人此刻都安置在临城,有王爷的人护着,都安全。您上车眠一眠,咱们马车不及王爷的马快,约莫得俩时辰才到临城。”
瑗宛蹬车,片刻那人又折回来,不知在哪弄来一碗热茶,“姑娘受惊了,先喝点安神茶,歇会儿。”
已是丑末了,黎明来到前,天际混沌幽黯,林中风声飒飒,车帘不时被拂起。
瑗宛坐在车内的暗影中,五官隐匿行迹,只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映着一点微光。
马车颠簸得厉害,她却意外地睡得很熟。
自打沾上了郑敏、夏奕这些人,她的生活再也不会太平,可此刻却是莫名的安心。也许是遇到太多事,人已麻木掉了。也许只是因为倦了,她实在是很累。
夏奕骑着骏马,在山丘上驻足,回头望,后面的黑压压的扈从,拥簇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悠悠走在道上。
想到车里坐着的人,他胸前好像还留存着适才被她贴近的触感。
软的,热的,小巧的,脆弱的……
又想到上一回,她淬着血的嘴唇,像充满了水分的果子,叫人忍不住,想要吮食其中甜腻的汁液。
他顿了顿,眉头渐渐拧起。
……这是楚渊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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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奕先一步到达临城。
天光微亮,楚渊一夜未睡,脸色苍白披着衣裳要起身行礼,被夏奕一把按住,“不需行礼。”
楚渊欠了欠身,道:“对不住,楚渊不争气,耽搁王爷的大事。郑敏可抓到了?陆小姐怎样?”
他到底还是关心瑗宛,迫不及待的问出来。
瑗宛确实没有名声可言了,可一切非她本意,若是当真受辱,她该如何自处。
夏奕指节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敲动,他缓了缓,道:“郑敏已伏诛,夏仞就在左近,只是逃得快,尚未抓到。你的陆小姐……”
他顿了顿,喉咙没来由干燥发涩,“待会儿她便来瞧你。”
对夏奕来说,这已算是对人最温和的宽慰。楚渊果然高兴起来,他本就明亮的眼睛更显璀璨,声音里都带了欣喜,“谢王爷,卑职代陆小姐谢您。”
夏奕抿唇不言,默了片刻,“你歇着吧,”丢下四个字,他起身离开了。
瑗宛到时,打听了楚渊的境况,她洗漱后才去探望。
不过刚刚分别一日,险些天人永隔,楚渊望见少女那张娇颜依旧明媚,心底紧绷的弦才舒展开。
幸好没给她留下什么阴影。
他这样想着。
在昨晚,夏奕离开以后,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想到她也许会没了活下去的意志,也想她会不会为了被弄脏的身体哭泣,或是,会不会因此自卑不愿嫁人。
若当真如此,他若娶了她呢?
给她一个名分,给她楚家大奶奶的位置,即便他死了,她也能背靠楚家好好活下去。
若是那样的结局……楚渊眉目里藏着汹涌的波涛,只是他城府极深,掩藏得极好,声音温润里多了丝柔,“是不是吓坏了?不怕,王爷已经除了郑敏,以后没人会来骚扰你。不过如今惹了眼,王爷夜入云城,消息瞒不过梁王,陆姑娘您这是受楚某带累了。”
瑗宛摇头,不是他们带累她,若非遇到这两人,她此刻只怕已经死在郑敏的床上。能活下去就很好,她知足的。
“楚公子抱恙,令您为我的事忧心,是我过意不去。”她声音低低的,两手交握在膝头,楚渊的视线落在那双手上。
柔若无骨,白的发光,什么戒子手钏都没戴,干干净净的一双手,没有留指甲,修剪得特别整齐。指头很纤细,却不算枯瘦,包裹在上面的皮肤看起来格外的润。
他喉头发紧,心里升了不该有的妄念。
若可以,握一握这双手,哪怕只一下,也好啊……
瑗宛见他不语,以为他身体状况又出问题,抬眼凝望着他,说,“您脸色不大好,牵挂我的事,耽搁您安寝了吧?这会子时辰还早,您歇会儿?我手底下有个婢子会治膳,待会儿给您做两样姑苏粥点尝尝。”
她起身,抬腕要替他将帐勾放下来。
“陆姑娘……”帘幕垂下,就瞧不见她了,他心底漾漾的,有什么东西盛不下了,正飞速的渗出来。
女孩儿垂眸瞧他,目含关切,“您不舒服么,要不要请郎中进来?”
楚渊直视她纯净不含半点杂质的眸子,忽然为自己的痴心妄想而惭愧起来。他阖上眼,有气无力地道:“无事,姑娘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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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摆着两碟精致的糕点,一味虾丁粥,楚渊用得斯文,一点儿听不见咀嚼的声响。
楚荻满面愁容,道,“你究竟怎生想的?何时招惹了王家姑娘?”
楚渊不答,待用过饭食净手漱口毕,方幽幽道,“陆姑娘于王爷有救命之恩,做臣子的涌泉相报,也是常理,何当父亲口中招惹二字?”
楚荻摇头,“正是殿下夺权的关键时机,岂容半点闪失?王仁海和庄季轩走得近,庄伯引又是梁王一派,此女出现得未免太及时、太蹊跷,将她带在身边,岂非等同替梁王安插个眼线?我不赞成她随王爷上京,不若就按先前定的计划,送她去姑苏叫她自生自灭。此女生得侬艳倾城,我瞧你已迷了心窍,若王爷给她勾了魂去,江山还要不要,大业还顾不顾?红颜自来是祸水,若要攻城,必得狠下心肠。”
楚渊打断他,“父亲!她是个弱女子,牵连到咱们的事中来,是她无辜。郑敏虽已伏诛,可她一介女流,无人相护,梁王若也如父亲般误会她是王爷或楚渊的什么人,必然要将她当成筹码。王爷向来不拘小节,若不肯相就,她便是死路一条。昨天之前,尚可送她还乡,经过昨夜的事后,梁王必然已经注意到她,我岂能让她冒险。”
楚荻腾地站起来,急道,“一个女人的生死,难道比王爷的大业重要?楚渊,你不可妇人之仁。这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能在美色上头犯糊涂?”
楚渊垂目道:“父亲多说无益,王爷已经同意了。稍后儿子便会去劝陆姑娘,随我们一道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