弼时四处打听瑗宛的去向,陇西府不算太大,他颇有才情,样貌又出众,陇西当地的乡绅子弟都愿与他结交,便有人出面替他找寻这位名叫陆瑗宛的姑娘。
转眼过去十来天,陇西那些个公子哥命人将远近各州府都寻遍了,却是一无所获,周复跟弼时致歉,“兄弟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派出去二十几个人到处打听,没一丁点儿音信,云淡兄他们那边也没所获,弼时兄,你再想想,是不是有什么关键处漏下了没跟大伙儿说?”
弼时摇头,能说的他都说了,表妹已经嫁作人妇,过去两人的私情自然不能透露给人知,以免坏了她名节。除此而外,外貌特征,籍贯姓名,均如实相告,甚至画了影像,希望陇西这班朋友当真替他寻找表妹。
怎想到确实这样难。
周复宽慰了他数句,只说好事多磨,重逢前必要经过一些周折,弼时承他的情,再三谢过,从周复处告辞出来,一时意兴阑珊,心里沉沉想着过去的事,不觉走岔了道,来到了长乐街后头的巷子。
这边不比正街那般热闹,也开满了店铺,一家颇有情调的小店门上悬着沉香木匾额,上头招牌甚至看不清,这条街上萧条不已,只它门前站着一排买东西的人。
弼时从旁经过,喧闹的人声掩盖住那把他熟悉不已的嗓音。
“王三叔,这是您的桃花酿,您拿好。”
瑗宛含笑打了酒递给面前的中年人,来光顾的多是街坊,常来常往都熟识了。
弼时垂首穿过巷子,隔两条街便是他的居所。
他来陇西两个多月了,说是来游历,其实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发生太多事,他没法面对父亲母亲,他以为瑗宛死了,痛苦地过了半年,庄晴雪一直陪在他身边,渐渐他的感情也开始动摇,两人刚刚定情,以为下半辈子会一起携手度过,京城的庄伯引来信,说庄怀雪进不了夏奕后院,要把庄晴雪接去京城“培养”。
他们都明白,这个“培养”,就是要她去做摄政王的女人。庄家穷途末路,为保住官职和权势,要拿庄家女孩儿的终生来换。
庄晴雪对他情根深种,得信后在房间里悬梁,被庄三太太发觉救下来,庄季轩夫妇跪在女儿面前求她一定要以大局为重,最终他连她也失去了。
锦城是个伤心地,他走了出来,不想再回去。
万念俱灰,余生就肆意虚度罢了。怎知却在这时候遇见了瑗宛,得知表妹当真未死,他的心,他的感情,一切都醒过来了。从那个漫长的,漆黑得看不清方向的浑噩梦中,醒过来了。
他觉得自己血液重新沸腾起来。
只是他不知,曾在某个夏天的午后,他与他梦中的女孩儿擦肩而过,就此错过,便是一辈子。
与此同时,弼时的朋友周复被父亲周老爷急忙喊回家里,桌案上摆着弼时画的那幅影像。周复吃了一惊,“爹,怎么连您都给惊动了?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亲眷,我正替他寻呢,画像您哪儿得的?莫不是弼时都求到您那儿了?”
周老爷声音沉重:“你当真在找这画上的人?”
见周复点头,周老爷脸色越发阴沉,“复儿,莫再找了,为父才从府衙回来,你们四处找人,惊动了上头,张知府亲自交代,不准任何人打搅这人。”
周复错愕道:“这个女人究竟什么身份?能叫张知府亲自过问?”
周老爷咳了声,将画像卷起来凑到香炉边点燃了,掀开炉盖儿将画纸投入进去,“你只记得,这事儿不是咱们能知道的,这人更不是你我能惊扰的,速速回绝你那所谓朋友,就说此女早离了陇西往北边去了。他再多事,凭你凭我,保他不得。他还年轻,就此丧了命便不值当了。”
周复彻底呆住了。不就是个女人吗?听王弼时说,这姑娘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似乎嫁的人也只是个白丁,怎么就能惊动这州府最大的官儿,还下了这样的死令?
王弼时莫非是骗他?这女人的来历只怕不简单啊。
深夜,章掌司悄声走入元辰殿,夏奕在瞧奏疏,虽然章掌司走路没发出什么声响,他还是发觉了,扔了笔,坐直身靠在椅背上,“有消息?”
章掌司躬身垂首,道:“是。古侍卫那边来信儿,说刺头都解决了。”
说完,他偷偷抬眼打量夏奕,见对方面色平静,才敢堆笑道:“王爷,古侍卫的消息没头没脑的,小的负责传话儿,心里着实没底儿,多怕会错意给传错了。”
夏奕派御前得力的人去西边,不知执行什么任务,每每带进来的消息叫人摸不着头脑,章掌司在御前办事儿,平时是不敢多嘴的,瞧夏奕心情尚算不错,他才僭越这么问一句。
夏奕脸色立即就沉了沉,章掌司不等他发话,连忙缩身跪在地上,“小人错了,小人失言,这便去领罚。”
夏奕没理他,站起身松开领扣,绕过围屏朝后头的净房去了。
章掌司不敢多留,规规矩矩磕头出来,示意小太监赶紧进去伺候摄政王沐浴。他站在廊下高阶上头,苦着脸心想自己这是何必,多问一句还平白得受顿打,他抬起手,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摇头叹气道:“唉,你啊你,多这个嘴干什么。”
楚渊星夜被召入宫,说今日王爷心情不错,邀他一同饮酒。他步入元辰殿时,夏奕自己已经小酌了几杯。
东暖阁炕上铺着金红二龙戏珠绣样锦垫,夏奕穿一身天青丝质中衣,肩头披着玄金四爪龙纹氅衣,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他半边脸。
灯下楚渊见他侧身坐着,鼻梁高挺如山峦,一手支颐靠在软垫上,另一手持着酒盏随意搭在膝头。
楚渊不敢多瞧,忙伏身行礼。
夏奕不瞧他,命他上来一道坐着。
楚渊道了声“失礼”缓缓起身挨坐在炕沿,“王爷已经用了半壶酒?这是醉骨醪,易醉,时辰不早,明天天一亮就得上朝,您别贪杯……”
楚渊伸手去夺他手里的酒盏,旁边刚领完罚走路还不大利索的章掌司抿了抿唇,——如今还敢劝谏王爷的人,也就只有楚大人了。
夏奕哼笑:“溪亭你别管,本王传你来是要你助兴,不是要你来败兴的。”
楚渊叹了口气,收回手,无奈替自己也斟了一杯,“难得王爷还有这份心情,泾阳侯近来频繁接见外地将领,多个地方的总兵悄声潜回京城,眼下只怕就要有大事发生,楚渊敢问一句,这些事王爷知不知情?”
夏奕抿唇笑,带了几分醉意的他比平时温和得多,如今他住在宫中,许多事已经不必和楚渊商议,这个摄政王他做得驾轻就熟,越来越好,钦天监已经在择吉日,安排老皇帝颁布“禅位”诏书。
“溪亭身体不好,还是不要操心这些事了。知道你不宜饮酒,给你备的是梨花白,淡如水。”他说笑着,仰头又饮了一杯。
楚渊垂了垂眼,压低声音道:“微臣有罪,不敢奢求王爷原宥,更不敢奢望你我君臣还如从前一般。只是微臣……实在没办法不去担心王爷的事,泾阳侯私见外臣,王爷何不趁机拿问,震慑住这些别有用心之人。”
夏奕摆弄着腰上挂着的玉佩,慢条斯理道:“放长线,才能钓大鱼,急什么。”
说罢,他坐直了身,“罢了,酒兴已败,你退下吧。”
楚渊没有动,手攥成拳掩在袖底,适才夏奕说的话,他听明白了,夏奕不是不知道泾阳侯和太子之间的把戏。他按兵不动,是在等他们揭竿而起,事情未发生之前若是震慑了那些人,实际把柄捉不到,最多是撸个爵位发配边疆,太子甚至能从这事里头摘出来。夏奕要的不是这个结果。
他就是要他们当真来谋反,来逼宫,届时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杀了泾阳侯,诛其九族,老皇帝尚在,太子与人合谋逼宫,届时连王皇后也摘不脱,废皇后,杀太子,东宫那些妇孺一个都逃不脱。
楚渊忽然想到,夏奕留着老皇帝的命,迟迟不肯登基,甚至公开说自己不能生育,他……只怕等的就是这个。
他早就计算好了一切,只等那些人自己往刀刃上撞。
届时老皇帝死,也可将一切罪责推给太子。
这个人……这心肠……未免太可怕了。
楚渊望着眼前这个周身寒气,沉默饮酒的男人,头一回觉得,自己原来从来没真正了解过他。
锦城郊外初次相见,那个含笑说,替他寻着了神医的温暖少年,变成了如今这个令人恐惧的模样。
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下,按照他的意愿向前推进着。
自己的出山入仕,父亲的重返朝堂,梁王的死,老皇帝的病,泾阳侯的谋反,太子的野心……一样一样,都是他在操纵。每个人都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其实不然,他已为所有人划定了行进的路线,框定了不可挣脱的格子,而他笑着,居高临下望着他们自以为是的自投罗网。
这局棋,始终只有他一个人在下着。没有对手,所向披靡。
夏奕知道楚渊在想什么。他不介意旁人如何看他。
这世上唯一能让他情绪波动的人远在天边。
她想隐姓埋名的活着,他便成全。
王弼时也好,其他人也罢,除非她愿意,否则谁也接近不了她。
他用自己的方式好好将她护着。
算是他此生唯一的一点温柔。
能给她的,唯有成全。
只是夜深人静,酒意上头,那无边的孤寂就要将他淹没。
若是没尝过在一起的甜蜜滋味,也许就不会在失去后这般痛苦。
太疼了,心,还有被撕得粉碎残破不堪的尊严。
他曾将一个女人死死攥在手心。
如今,却又心甘情愿的放她远走。
陇西下了一场暴雨,伴着闪电卷起来的狂风将窗户吹得乱撞。瑗宛惊醒了,忙下地去关窗。
风很大,她头发被吹得乱了,很用力才将窗关好。
一道闪电劈下来,院子里那棵梧桐树枝桠不堪重负地倒下来。
风雷声中,夹杂着阵阵焦急的敲门声。
片刻彩屏进来,淋得满头是雨,来不及擦脸,急急忙忙地道:“对院儿报信过来,大奶奶受了惊吓,突然落红,瞧着像是小产了。”
瑗宛骇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说?叫人去请大夫没有?拿斗笠来,这天打伞不顶用了,咱们赶紧过去看看。”
彩屏摇头:“这么大暴雨,大夫肯不肯来不知,叫人去请了,路上泥泞还有积水,姑娘要不在家等消息,别过去了。”
瑗宛不答应,“嫂子有事,我怎么能安心?哥哥一个人怕照应不来,再有小宝也得有人看着,那孩子与我亲,总能帮上些忙,来不及多说了,你快去。”
瑗宛顶着狂风骤雨出了院子,斗笠都不顶用,到得陆玄安院前,裙子下摆全是泥水,来不及更衣,匆忙忙往上院赶。
陆玄安拥着杨氏小声劝慰着,听说瑗宛到了,陆玄安抬起脸,灯下瑗宛瞧得分明,哥哥脸上有泪痕。
杨氏疼得紧,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落,两手捂着肚子,虚弱地靠在陆玄安身上。
瑗宛上前问了两句,杨氏没法答,陆玄安别过头抹了把眼睛,强自镇定道:“到底还是惊动了你,叫人请大夫去了,如兰、如兰会没事……”
他是安慰杨氏,也是安慰自己。那年杨氏肚子里怀着孙三的骨肉,都七个多月了,是个雪天,产婆来不了,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难产差点死了,最后她捡了条命回来,那孩子没了,当时他闯进屋,看见被血染红的被子。他发过誓,再也不会让杨氏受这种苦,今生今世,他定要将她护周全。
怎想到这个时候杨氏又有孕了,他没能护好她,又叫她受苦。
孩子有没有他根本不介意,他只怕杨氏伤身体,怕杨氏伤心。
瑗宛在屋里帮不上什么忙,夫妻俩适才相对垂泪,此刻她在跟前徒增尴尬,她快步走出屋子,叫人去瞧请郎中的人回来没,张罗着叫人备上汤水和补药,待会儿给杨氏用些。
天边雷声不断,这种天气,随时刮起树枝砸着人,郎中不易请,正琢磨要不要再派人去请,就听前院一阵喧哗,“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引路的小厮浑身透湿,匆匆将须发花白的医者请进屋,瑗宛隔窗听见里头杨氏的啜泣声,和陆玄安温声的宽慰。
小厮立在侧旁,跟廊前的婆子道:“找了好几家药堂,都不肯开门儿,这鬼天气要命,人家大夫也惜命。亏得路上遇着个好汉,指引我去文华胡同请这位刘大夫,说原来是京城开药堂的,如今回乡养老,医术高明,我去时,那大夫像事先知道似的,衣衫整齐的候着呢,赶忙请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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