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石头上生满苔藓,宋瑜一不留神半只脚踩入水中,濡湿了半只高缦履。
冰凉溪水漫过脚腕,使她从最初的震惊中醒神,直勾勾地盯着樟树下的霍川。每当看到这张脸,她便想起大隆寺惊心动魄的一夜,她没办法坦然面对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他为何出现,宋瑜理了理慌乱思绪,刚哭过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鼻音:“我不是三妹,郎君认错人了。”
闻言霍川反而笑了,他双眼狭长,严肃时凝结冰霜,舒展眉眼却像寒窗外傲然绽放的红蜡,洗净铅华。“虽然你身上酒味浓厚,但依然不足以混淆我的判断。”
宋瑜从未见他笑过,一时痴痴地看怔了。许久才从他话里品出滋味来,低头嗅了嗅身上味道,除了酒味还是酒味,他是怎么确定的?
她偏头看往霍菁菁离去方向,过去恁久不见回来,该不是偷偷回去了吧?
宋瑜悄无声息地脚步一转,做出随时离去的趋势。“我只是偶然来此地游玩,目下要去寻找一人,请郎君借路。”
霍川一动未动,面不改色,“可是要找菁菁?不必去了,我已经命人送她回家。”
才悄悄迈出一步,旋即怔楞原地,宋瑜错愕地睃向他。将事情前后联系一块,不难得出她被出卖的结论,宋瑜编贝紧咬,“是你让她接近我的?”
霍川看不到她,低笑一声,“这不是承认了吗?”
察觉落入对方圈套为时已晚,宋瑜愤愤然从他身旁绕过,既挫败又气恼。她用心结交的朋友,竟是旁人的计谋,她被当傻子一般玩得团团转。临时改场地想必也是因为他,虽不知霍菁菁作何用意,但仍旧教她失望。
大抵真动了气,她途经身边时有微弱气流,霍川凭着直觉攒紧她手腕,“三妹还没告诉我,为何一人藏起来哭?”
宋瑜好不容易消停的眼泪再次滑落,恐惧伤心委屈,一股脑儿地全涌上心头,没法止住。她拼命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另一只手背拭去脸上泪水,倔强道:“我没哭,霍园主此举不妥,请你松手。”
若说这一刻她心情沉恸,下一瞬便全被惊诧取代。
霍川循着声音碰到她面颊,曲起食指勾起她眼角泪珠,声音耐人寻味:“那这是什么,三妹见到我所出的冷汗吗?”
宋瑜眼眸圆睁,对上他漆黑深沉的瞳仁,里面倒影出自己不可置信的面容。她向后退了两步,狠狠挥开霍川的手,惊魂未定,“放肆!”
她力气不大,打在手心像被小猫挠了一下。娇斥中带着颤音,听着非但没有气势,反而可怜兮兮地更让人想欺负。霍川心念微动,踅身走出密林,远处有三两名仆从等候,“你大兄让我好生照顾你,如今你受了委屈,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副模样回家难免不让人担心,你先同我去花圃,收拾干净了再回去。”
宋瑜紧随在后,“我不去花圃,你直接送我回家就是,我自会同阿母解释!”
霍川脚步未停,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转眼便走到树林尽头,外面是谢府的车辇,已经走得仅剩两辆。
车辇旁立着一高一低两人,郎才女貌,装容不俗。
谭绮兰早已被众人用目光谴责了遍,这会儿正憋闷非常。她好声好气地同谢昌解释,偏偏他不为所动,立在车旁定定看向林中。谭绮兰任性地踢了他小腿一脚,谢昌蹙眉终于同她说了句话,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只见谭绮兰更加气愤,走近了看才知泪眼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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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昌车辆旁停着另一辆,霍川对二人不闻不问,由仆从牵引走向车辇,坐在车壁外。
静了片刻不闻宋瑜有任何举动,他面对前方,“还不上来?”
宋瑜脚步定在原地,左右为难。
早在她出来时谢昌便已察觉,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有千言万语。谢昌没有忽视霍川存在,他走到宋瑜身旁为她披上外衣,野地有风,她衣裳潮湿容易着凉,“三娘别怕,我这就送你回去。”他看向霍川,抱拳生疏有礼,“敢问阁下是?”
不待霍川回答,身后谭绮兰依然愤愤插话:“孤男寡女,私会丛林能有什么好事!”
言罢不只是谢昌,连霍川都攒紧了眉峰。
“送表姑娘回去,将她今日一言一行只字不差地转述姨母,让她在家好生反省!”谢昌再无耐心教导,将她交给一旁丫鬟仆从。丫鬟不敢不从,忙上前劝说。
霍川将手杖放在一旁,不咸不淡道:“谭老爷生□□兰,君子品行,世人称赞。未曾想女儿竟是如此市井姿态,丑陋如泼妇,实在令人咋舌惋惜。”
一番话清清楚楚地落在众人耳中,谭绮兰暴跳如雷,“哪来的山野村夫,竟敢数落我!”
“谭家营生的吊兰,泰半都是从我花圃入手的,不知女郎可否满意?”话里不无威胁,果听那处蓦然噤声,霍川嘴角噙着讥诮弧度,“三妹,过来。”
听闻这句三妹,谢昌原本戒备的心略松一口气。
他叫宋瑜三妹,那便是宋瑜的兄长?虽然先前从未见过,但或许是旁系亲属,如此一想谢昌神情益发诚恳,为自己方才的揣摩所不齿,“在下谢懋声,是三娘未婚夫婿。请兄长放心将她交给我,稍后我便送她安然无恙回府。”
未婚夫婿?霍川若有所思地咀嚼这四个字,少顷淡声:“不必,我正要去宋府一趟,不劳烦谢郎君。”
说罢命仆从扶宋瑜上车,宋瑜怎会让他们近身,后退一步警惕地看向霍川。
她不想跟他独处,也不想再回谢家别院,那里有谭绮兰,两人见面难免再生矛盾。正在她踟蹰之际,霍川轻飘飘地撂来一句,“上回林翡找我谈的生意,其中有几分疑惑,不知三妹能否为我解惑?”
上回的事分明谈成了,他此次重提,分明是用宋家的生意做威胁,好不卑鄙。宋瑜脸色稍变,这事若是搁浅了,耶耶必定更加愁苦。耶耶为此身体已经颇为劳累,大不如前,近几年甚至走路都成问题,需得人随身搀扶方可行走,宋瑜不愿他再为此伤神。
宋瑜思绪千回百转,最终只得咬牙愤懑地踩着脚凳上了车辇,临了忍不住向谢昌看去。他屹然立在路旁,英姿勃发,二十岁的少年郎俊逸不凡,看她的眼神盈满愧疚,令人于心不忍。
宋瑜忍不住道:“郎君请回,今次一事我并未放在心上,扰了你的寿宴,该惭愧的是我。”
谢昌眼里燃起光辉,胸腔复又跳动,她不怪他,他何其欢喜。他弯唇咧出爽朗笑意,“此事错不在你,三娘若真愧疚,不若改日陪我再过一回生辰。”
宋瑜怔忡,正思索该不该答应,车辇已缓缓前行,她身形摇晃,堪堪稳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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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有两名仆从驾车,宋瑜缩在角落勉力减少存在感,这人一点不懂得避嫌,两人共乘一车就不怕惹人闲话?
车厢内粗布帘子掀起,正午时分艳阳高照,星星点点光辉洒入车壁,落在霍川头顶上,形成一圈圈柔软的光晕,将他整个人镀了层莹润白光。他的眼睛阖起,倚靠在车闭上看似与常人无异,精致五官在日光下透出病态孱弱,只有宋瑜知道他本性阴暗难缠。
“你有婚约?”他蓦地出声询问,在寂静车厢中稍显突兀。
宋瑜缓缓颔首,不大愿意搭理他,将头别往窗外观望外景,盼望车辇快些到家。
上车不久她便发现,车辇所行道路不是去花圃,而是回宋府的方向。他虽未表态,但多少还能听进人话,这点让宋瑜欣慰不少。
看不到她的动作,霍川声音略有严厉,“说话。”
他阴沉的面容配上冷鸷口吻,着实吓人。宋瑜才对他消除一点惧怕,如今回归原点,战战兢兢不甘不愿地道:“有,从我五岁时便定下的。”
音落一片死寂,不多时霍川挑唇,语出惊人:“三妹上回为何不问我,哪里得来的香囊?”
宋瑜猝不及防地抬头,心跳骤然加快。
料定了她不会回答,霍川又道:“大隆寺那夜,你当真以为我全然不知?”
宋瑜面色煞白,矢口否认:“你胡说什么,那天我陪阿母进香,从未见到过你!”
“那你怎知我所讲何日?”霍川睁开眼,只有深不见底的漆黑,可惜看不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他似笑非笑,自问自答:“三妹可知我为何认出你?盖因你身上的味道,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双手交叠在身前,顿了顿,“你既已是我的人,如何嫁去谢家?”
宋瑜无力辩驳,闭了闭眼,面如死灰。她紧紧扣住身下竹席,有如握着救命稻草一般,“我问过阿姐了……阿姐说我仍旧完璧。”
霍川低笑,“完璧?那你当身上的药是如何解的?”
他步步紧逼,宋瑜渐次往车厢门口移动,逼不得已唯有跳车以死明志。打定主意,她一脸严肃,“难道不是你有解药?”
这话彻底取悦了霍川,但闻他朗声一笑,残忍道:“那物没有解药,唯有男女行房方可化解。”
宋瑜脑中一翁,浑身冰冷。
“我确实没动你。”他反而坦荡荡地承认,让宋瑜重燃希望,下一瞬又将她打入深渊,“三妹,你莫非不知,男人有很多种方法让女人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