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室仁落地后,跟着谢升去寻找幸存的村民。
他们绕着土地庙转了半圈,忽然看见咏川正站在前方,旁边还有一只黑熊和几只小熊。
鸢室仁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昨天从村子里掳走他的黑熊,而几只小熊则是它的孩子。
在一片石块废墟中,黑熊辛辛苦苦翻出了一只已经被压坏的神龛。
自从鸢室仁将屋顶的石屋劈成两半后,里面摆放的物件便从高空坠落,所幸没砸到人。
黑熊双眼的神色一会儿变得晦暗,一会变得清明,看着颇为奇怪。
神龛右边缺了一角,于是神龛上只剩下“涡山神”这三个歪扭的大字。
它动嘴僵硬地拿起一只尖锐的石锥,颤着熊掌,在神龛上没字的地方划了一横,接着又刻下半撇。
撇刻至一半,它眼里仅存的那么点清明之光,竟尽数消失了。
谢升在鸢室仁耳边低声说:“空中怨气已消,看来禁术已破。错误的神识会被上天收回。你看,它已经无法写字了。”
鸢室仁伤感道:“白涡已经魂飞魄散,他的子民们也都没有了神识。”
“原来虎神名叫白涡?”
少年垂眼:“嗯。”
黑熊抬头望着高耸的土地神庙,又低头瞧了瞧手里的神龛,头歪两下,眼里冒出了疑惑的神色,像是不理解它为什么出现在自己的手上。
它举起那把石锥瞧瞧,接着松开手,一脚踩了上去。
小熊嘤咛着叫了起来。黑熊的注意力便被孩子们吸引过去,它将神龛丢到一边,带着孩子们向村外走去了。
咏川重新捡起神龛,看着上面的一横和半撇,叹着气说:“它们……会遗忘拥有神识的这段时光吗?”
“会。”谢升不假思索道,“原本就是错误的神识,上天会将错误的记忆一同抽走。百涡山的生灵不会再记得,这里有一位虎神曾赐予它们神识,更不会记得如何写下‘百涡山神’这四个字。”
鸢室仁拾起石锥,替那只黑熊刻完了余下几笔。
是个“百”字。
“我想替白涡立个坟冢。”
他把神龛放在石块堆上,又拿出怀里的几个酒壶瓷片和神龛摆在一起。然后站在神龛面前,对着隆起的石堆鞠下一躬。
不知白涡的魂魄是否已经化为了一缕清风,也不知这缕清风是否仍徘徊在百涡山缱绻不去。
但愿他能感应得到。
鸢室仁道:“走好。”
“快打食铁兽!”这时,忽然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高喊道:“老鼠都已经全部消灭,那边还有一只食铁兽!”
听声音是他们昨日拜访过的陆夫人。只见杀红了眼的村民纷纷围了过来。
咏川吓了一跳,连忙变成人形,赶来的村民立即停住步伐。
走在最后的陆夫人诧异道:“咏川,怎么是你?”
咏川坦白:“夫人,我是食铁兽妖。”
“原来你们都在。”陆夫人这才看见谢升与鸢室仁,双眼霎时覆满了泪水,她泣不成声道,“老陆……老陆摔断了腿,行动迟缓,昨夜、昨夜来不及逃跑,一团蝗虫将它包裹起来吃了。”
呜咽声一抽一抽:“我的老陆啊……你死得好惨。”
鸢室仁走上前,低眉颔首:“请夫人节哀。”
陆夫人呜呜哭泣:“神仙,你不知道,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只剩下一堆白骨。我以后、我以后该怎么办呐。”
旁边的村民提议:“我们迁村吧。”
“唉,好!”有人附和道,“这儿不吉利,我是不敢再呆下去了。”
“那就迁村!反正我的家宅钱财都已经被老鼠吃没了,百涡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一位年事已高的老者抚着已经烧掉大半把的胡须:“那么你们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趁着天亮,我们尽快出发。”
于是围聚的村民一哄而散。鸢室仁向前迈了一步,叫住那位老者。
“请等一下。请问,您是村子里的祭司吗?”
老者拄着拐杖,转头看他,眼中迟疑:“少年人,你认得我?”
“多年前遭遇蝗灾之时,你在山林中是否遇见过一只老虎?它曾给了你两块野猪肉。”
老者那双几近混沌的眼睛中忽然冒出惊异的光芒:“你……你怎么知道。”
鸢室仁不作声了。
老者见他不想回答,也没有强求。他抬头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土地庙,仰面叹息道:“也许,也许厄运从那时起便已注定。苍天有眼。”
说完,老者不再停留,撑着拐杖离开了。
陆家村内已是一片废墟。四周尽是大火烧灼后的浓烟,泛着呛人的气味。房屋一夕之间破败,烧成了焦黑的灰烬。
灰烬一吹便散到空中。
谢升替鸢室仁抖了抖沾在他衣摆上的灰尘,道:“我们也该出发了。”
“我们来这里不过短短一日,竟然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真是世事难料……”鸢室仁想起了自己破碎的猫身,说,“我要回神界,修复我的黄猫。”
咏川对他们二人道:“我也打算回家一趟。等过几日,再去东海找你们玩。”
鸢室仁:“谢升他家在东海,但我不在。到时你可以来鸢首山找我。”
“唉,我怎么忘了这一茬。你不住在东海,只是东海的海市蜃楼恰巧映出了你的身影。”咏川放缓了声音,垂眼道,“我还要……到孔望山祭拜他。”
咏川曾经的主人便被他葬在孔望山。
“正好,到时你带我一同前去。”谢楠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林坡冉是故人,我自当前去祭拜。”
“好。”咏川转过身,“替我向那两个小道士告别。”
咏川离开后,他们三人在陆月鸣家宅前找到了闰元和闰深。
闰元手上拿着一张纸条,愁眉不展地对闰深说:“昨夜我飞鸽传书回乐山派,跟师父说了村中土地神庙的怪事。今早结界坍塌后,我收到了师父的回信。”
“师父怎么说?”
“你自己看吧。”闰元将信递给师弟,“师父他问了我两个问题。”
闰深将信纸摊开,张口读出声来:“第一,倘若杀掉十头熊便能救下一个人,你会如何抉择?”
谢升走近两人后首先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嗯?这是什么问题。”
闰深继续道:“第二,倘若这十头熊都会说话,第一问你又该如何抉择?”
“第二问我不知如何抉择。”闰元摇了摇头,“师弟,你怎么想?”
闰深顿了一会儿,答:“我选择让这个人自生自灭。”
闰元眼睛里的光闪了闪,接着钻进了牛角尖:“那假如有一头会说话的熊和一个人同时掉进了河里,你先救哪个?”
谢楠噗嗤笑了一声:“这是什么怪问题。”
但是闰深倒还真的思考起来:“可是,熊掉进河里,需要我来救吗?……”
一个时辰后,陆家村的村民边已经收拾好了行囊。他们全都裹着一身乱糟糟的破烂衣服,在村门口集合起来,准备迁村。
“花神,还有两位谢氏虎族,此番多谢你们相助。”闰元抱拳道,“我们师兄弟二人还想送陆家村民一程。就此别过。”
“后会有期。”谢楠笑了笑,“以后有空,便来天砚山作客。我和谢升随时恭候。”
“没问题!师父若是知道我们被谢氏虎族邀请去天砚山,一定很高兴。”闰元对他们挥手,“村民要启程了。再会!”
“再会。”
陆家村民只有不到四十人最终活了下来。他们灰头土脸地回望满目疮痍的村庄,和这片土地依依惜别。
“走吧!”
几十人中有大半都受了伤,他们向青葱碧绿的山脚蹒跚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转山转水之间。
送走了乐山派两位道士和村民,谢楠问谢升:“弟弟,昨夜我听见你说你要跟花神一起回去,但你可别忘了,每年六月十日是你前往章鱼族拜会长老的日子。过几天便到了。”
章鱼族长老曾把秘不外传的章鱼族术法教给了谢升,因此谢升一直将这位老者尊为师父,每年都会前去拜访他。
谢升险些把这件事给忘了。
尽管谢升前两日才在十一姐的婚宴上见过章鱼族长老,但也不能将这次拜会省去。哪有师父来见徒弟的道理。
谢升看看十哥,又看看等候在一旁的小花神,一时间犯了难。他已经答应了鸢室仁要同他回去,在鸢首神界待一段时日,可是……
幸好鸢室仁非常通情达理,他说:“既然如此,那么就等过了六月十日,你再来找我吧。反正我要回去休养生息,若你去了,倒是可能无法兼顾你。”
谢升交给他一只传信竺:“若有事找我,奏响它,我便能感应得到。”
鸢室仁如获至宝,不知从哪扯了一块丝缎将它包卷起来,点点头。
“六月中旬再会。我先走一步。”
不过须臾的光景,花神便使着纵云之术离去了。
“傻弟弟,别发愣了,赶紧回家吧。”谢楠拿扇子朝谢升头上敲了一记,抬头伸了个懒腰,“现在回去,还能赶上中午饭。”
谢升望着头顶的艳阳天,应道:“好。”
两人一挥衣袖,招来了回天砚山的祥云。
而身后的陆家村废墟,逐渐缩成一个黑点,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