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在前带路,谢升与鸢室仁走在一道,谢楠则和十四弟并排,咏川便落了单,吭哧吭哧爬在最后。
“你就叫谢十四,没有大名吗?”咏川挤到了谢楠旁边,愣是把谢十四挤了个踉跄。
好在谢十四没什么脾气。
已经有许多人问过谢十四这个问题了。他撇撇嘴:“十四就是我的大名。”
“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咏川觉得好笑,“太率性了吧。”
谢十四转头向谢升瞟了一眼:“那时爹娘将起名的任务交给了我十二哥谢升。十二哥说我是家里的第十四个孩子,又在腊月十四出生,与数字十四颇为有缘,因此叫我十四。”
听到是谢升起的,咏川便见怪不怪了,毕竟能起出“冤是人”这样名字的人世间罕有。
“幸亏你是十四子而不是二子,不然他得管你叫谢老二,多难听。”
眼前的傻孩子一个劲儿地点头:“谢老二比谢十四差远了。还是十四好听。”
众人一直在被火海炼狱中蒸出的热流炙烤,越向熔岩之心深入,被烈火灼烧的感觉便增添一分。岩浆咕嘟咕嘟冒着泡,四周热雾弥漫,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谢十四是所有人中灵力最低微的一个,耐热力欠缺,走了没一会儿便感到眼前白花花一片,险些跌一跤。
“你小心点。”多亏有食铁兽拉住了他,“栽进岩浆我可救不了你。”
谢升耳朵灵敏,转过头来喊了一声:“小十四,你怎么了?”
“十二哥,我、我两腿发软,浑身无力,热得头昏眼花。”谢十四的汗浸湿了里衣,前额的头发全黏在脸上,咬唇抱怨,“我走不动了。”
谢楠一向看不惯十四弟喊苦喊累,板起了脸面色铁青,抿起嘴唇不说话。
若是以往谢十四看到谢楠一脸愠色,定会强打起精神让谢楠消气,但眼下他实在没有力气伪装情绪了。靠近岩浆的那条腿被烫得没了知觉,只能在食铁兽的搀扶下蹒跚向前走。
“小十四,来我这儿吧。”谢升走了过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十二哥背你。”
谢十四委屈地看了谢楠一眼,谢楠别过头去没有吭声,看来是不反对了。
于是谢十四兴奋地跳了起来,抱住谢升的脖子,扑到他背上。
“你老实点,到时候我摔一跤,我们两个都得掉进岩浆里。”谢升背着小十四健步如飞,跑到鸢室仁身边,“看十二哥对你好吧,你十哥才不会背你,他对你凶得很。给你介绍这位小花神,他脾气小,十二哥带你跟他玩儿。”
鸢室仁眼看谢升背着他的弟弟跃到了自己面前。
谢十四果真听信了谢升的话,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望着鸢室仁,对着他细细打量。他趴在谢升后背,有了哥哥撑腰胆子愈发大了起来,那神情就像是在观赏关在笼子里的宠物鸟。
倒不能怪谢十四目光举止轻佻。毕竟百兽之王天性使然,不论面对什么生灵都能好奇地赏玩一番。
可这眼光让鸢室仁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两眼神色一沉,霎时闪现出一副凶光,露着虎牙朝谢十四呵了口气。
他说:“我也很凶的。”
谢十四盯着鸢室仁的脸,屏息良久,突然咯咯笑出了声。谢十四是谢家子女中唯一一个单眼皮,笑容让他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哈哈,花神真幽默。怪不得十二哥喜欢和你一起玩儿。”
自以为表现出了七分凶残三分狠戾的花神:“……”
谢十四笑眯眯地说:“花神方才的动作好像一只小花猫,一定是和我十二哥呆久了受到了潜移默化,可惜学虎学得不像,学成了猫。”
谢升将谢十四滑下去的身体又颠了上去:“我们小十四就是聪慧。我与他第一次相见时,花神便仿照我的模样变成了一只老虎那么大的黄猫。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神灵照虎变猫。”
鸢室仁懒得理他们,低头去看岸边的火海炼狱。
火海中倏地一声窜出来一道一丈高的火花,晃得人眼前一片空白。岩浆溅在鸢室仁的鞋子上,表面瞬间被烧出几个焦黑的小洞。
这时,更加炙热的火浪从海面山窜出,腾空而起,在头顶飞了一个弧后,垂落在众人面前。火海中一时摇摆动荡,灼浪滚滚,承载着众人的小径开始剧烈摇晃。忽然,食铁兽身后的地面上裂了一条金黄色的罅隙,有岩浆吞没了飞尘,从中排闼而出。
岩浆覆盖住了一抹离得最近的熊掌印,并且不断在向前推涌。
鸢室仁:“情势不妙。”
“快跑!”咏川拉着谢楠跑了起来,可是火海中突然跃出数缕岩浆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食铁兽伸了只胳膊撑在谢楠头顶,替他挡下一块落在头顶的熔岩。
“你们小心。”谢升看到食铁兽的黑胳膊变得更黑了,毛皮上漫出一道焦糊味。
谢楠扬起衣袖,在他们二人身上布下一只水蓝色的保护结界。食铁兽胳膊上的灼痛感登时少了许多,反而多了一分清凉感。
“这里的地狱之火太旺盛了,我的水护罩支撑不了太久。”谢楠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鬓边流到下巴尖,他为食铁兽简单治疗了伤口,“我们快跑!”
从路面罅隙中冒出的岩浆越来越多了。
谢升背着弟弟大步流星地向前走。鸢室仁虽属木,但好在会一些水系法术,他在食铁兽与谢楠身后设了一道水障,阻挡着岩浆吞噬地面。
“前方便是安全地带。”牛头大吼一声,“你们看!那里有个洞口!”
水障浇熄了一部分熔浆,然而还有更多的火流前仆后继,它们仿佛已经拥有了生命,不再蛰伏于地,而是攀爬而起,拍打起了趋于脆弱的水障。
满天火星子从四面八方迅速落了下来,有如一朵朵绚烂的烟花。但在这片火海炼狱中却散落得悄无声息,让人难以察觉。地狱之火不论沾在谁身上都是遭罪,更别提这些天罗地网似的火苗了。
鸢室仁的注意力全被水障和那里的岩浆吸引过去,全然不知火星子已经砸在了头顶。
他耳畔响起了谢升的声音:“阿仁!危险!”
还没来得及回头,鸢室仁左半身侧就竖起了一排幻影虎爪。
火星子扑打在铁邦邦的虎爪上,发出轻轻几声脆响后,消失不见了。
有一粒火星子逃出虎爪落在了鸢室仁的脖子上。他只感到叮得一痛,滋啦一声,脖子上便冒起了一缕淡淡的烟,那一小片细肉瞬间变得焦黑。鸢室仁立即捂住了伤口,问谢升:“你没事吧?”
虎爪们在原地抖了几抖。谢升在这排虎爪后头喊道:“放心,阿仁,这些都是幻影,我不疼的。”
谢升的幻影虎爪以光线作为力道源泉。炼狱中火光遍地,因此虎爪的力量能达到极致。只可惜这一招式主要用于进攻而非防守,谢升无法分出太多幻影制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御墙,不然他们几人可以不费力气度过火海。
谢十四敲了敲谢升的肩膀:“十二哥,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跑!”
谢升没有答应,他答:“让你自己跑,你就回不了家了。”
炼狱是惩戒恶鬼之地,对鬼魂有着巨大的杀伤力。牛头作为地狱之鬼,自然对这些岩浆毫无对策。但此番火海并没有对牛头展开攻势,所有的岩浆都是冲着谢升谢楠这些鬼域外来客去的。
牛头已经抵达对岸,他帮不上忙,望着这条已经被火流覆盖了大半条的炼狱小径,只能在心里瞪着眼干着急。
那些虎爪替鸢室仁接住了火星子后,将他从地上团团卷起,给对岸丢了个满怀。谢升则背着谢十四将火流踩在脚下,朝对岸疾飞而去。
谢楠拉着受伤的食铁兽也跑过了火海,在踏上对岸的那一刻,搭建在二人头上的水护罩轰然碎裂。
所幸所有人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火海。牛头抹了把汗:“谢谢各位前来相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火灵的脾气特别大,前两天我来时,他还挺温和亲人的。”
炼狱火海已将小径最后一寸土地淹没,他们站在岸边,看着来时之路化为乌有,与热浪翻滚的火海融为一体。
“我们该怎么回去?”谢十四叹了口气,”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谢升将谢十四放到地上:“不会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谢升说得对。”谢楠走入了岸上唯一一个洞口,“进去看看吧。”
“这里就是熔岩之心了。”牛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樊川火灵应该就在这里等我们。我要问问我究竟哪里得罪他了,方才竟然对我们痛下杀手。”
谢升环视四周,最后向小径消失的地方凝望良久,直到感受到了火海震荡的余波,才回过神来。
鸢室仁问:“你在看什么?”
“不是牛头大人得罪了火灵,而是我们。”谢升摇摇头,“可我以前从来没来过樊川鬼界,更没结识过樊川火灵。刚一碰到他,他就变成说书人的模样捉弄我们,真是毫无缘由。”
两人正准备走入洞穴,里面突然传出了谢十四的叫声:“救命啊!”
“啊!!——十哥!救我!!——”
第二声叫得更加凄惨了。
谢升闻声,连忙同鸢室仁一同钻进了洞穴。洞穴里曲里拐弯层层迷阵,好似姑苏狮子林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假山石阵。
鸢室仁作为花草妖,天生就对天地方向极为敏感。他们快速寻到了暗道中正在吱哇乱叫的谢十四。原来谢楠、食铁兽还有牛头正围成一圈看着他。
“不就是一些蛇蚁鼠虫么。”谢楠的声音里满是嫌气,“你是一只老虎,怕这些做什么?”
鸢室仁与谢升低头一看,果然瞧见了一堆叠起来的蚂蚁老鼠蛇。它们聚成一盘山状,爬行的速度与方向毫无章法,像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更加紧密地缠绕。
“我不怕蛇蚁鼠虫。”谢十四感到胃里一阵恶心,“我怕的是这些成群结队的蛇蚁鼠虫。它们聚在一起的模样龌龊之极,我连碰都不想碰它们一下。你看……那老鼠身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它竟然还坐在那啃土墙,对身上这群蚂蚁无动于衷!”
“吱吱吱。”老鼠的眼睛亮闪闪的,那是唯一一处没有被蚂蚁覆盖的地方。
经他这么一说,牛头和食铁兽也跟着干呕起来。
“我来吧。”鸢室仁伸出手臂,变作藤条状,朝这团污秽蛇虫蔓延过去。成串的蚂蚁最先察觉到了鸢室仁的入侵。它们窸窸窣窣地从老鼠和蛇的身上爬了下来,想窜上鸢室仁的藤条。就在这时,藤条上腾地放出一股烟雾,那些蚂蚁一沾,登时停了动作。紧接着这窝蛇鼠也抽搐了两下,闭上眼睛不动弹了。
鸢室仁拍了拍手上的气味,道:“好了。”
“他们死了?”谢十四愕然,伸足踢了踢最近一只瘫倒的老鼠,那老鼠果然毫无反应。
“天呐!那是什么招数?”谢十四跳到鸢室仁面前,满怀期待地问:“花神,教教我!”
谢楠转眸看向鸢室仁,他的漆黑瞳仁里亮起了光芒,就像是静谧深沉的河水里忽然倒映了一片星光。
谢升哼了一声,不知从哪里涌出了一股自豪感:“许多花草都会分泌毒液用以自卫,阿仁是食人花,比起外面那些山野小花,毒性只增不少。”
鸢室仁点头:“对,如果我没有毒性,这些鼠虫就会趁我陷入沉睡的时候偷偷吃掉我。”
“花神这招数实在是妙,改天也让我们鬼域的曼珠沙华学习学习,可作驱虫之用。”牛头感慨了一句,便愤愤道,“樊川火灵以前从未将这些污秽之物放出来过,今日他脑筋究竟出什么岔子了?!竟把它们囤在这儿来恶心我们。”
谢楠从怀里掏出一块深灰手帕,蹲了下来,对着这些死去的污物翻来覆去地检查。他捏开老鼠的嘴巴,目光在牙齿上观察了一圈,又拨开蛇头上的蚂蚁,检查它们的上颌齿。
“这些蛇蚁鼠虫虽然恶心了点,但都没有毒性。”谢楠抖了抖手帕,将脏了的一面朝内折起,重新放入怀中,“可见,火灵并不想置我们于死地。”
“看来他就是想恶心我们一下。小孩子心性。”谢升觉得又气又好笑,“十哥,我们何时得罪过他?他竟然想出这种小人手段戏弄我们。”
“谁知道呢。”谢十四耸起肩头不屑道,“到现在都不敢以真身示人,怕是个胆小鬼。”
轰隆隆——
石洞中传来一道惊天动地的剧烈震动,吓得谢十四崴了右脚。
有道粗沉的声音穿了过来,勾卷着满腹怒气:“哪个小鬼敢说我是胆小鬼?!报上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