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濒勇猛好战,来鸡鸣驿后,平日只能以剿匪来实战练兵,只是经由他剿得几年下来,附近的几窝山贼们死的死被抓的被抓的,数目早就折损大半,勉强保住了性命的山贼们也是畏惧了江濒之凶悍,全数逃去异地避其锋茫,江濒叹道,“都跑光了,难道去杀些山民猎户冒功?”
马昂看看左右无人,随口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是……”
江濒诧异道,“只是甚么?”
马昂小声道,“此事要你我二人配合,将来赏下来,功劳归我,赏银归你,如何?”
江濒知道这马昂平日不坐公堂,一门心思只琢磨如何拉关系升官职,杀山民冒功之事在边远驻军之中常有发生,只是自己去做又觉得太过疯狂,江濒迟疑道,“容我考虑考虑。”
马昂这才将脸上笑容一收,拿腔道,“现在我们进入正题,江千户大人,通关文书你今日批了几份?”
江濒随口道,“大概有两三份吧?”
马昂道,“日常送来批审的可是不下二十份。”
江濒道,“其余那些,要么手续不齐,要么理由荒诞,被我顺手驳回。”
鸡鸣驿也是进出北京的关口,人马过境需先递交通关文书,由江濒马昂这二位长官轮流审批,确定无虞备案方可放行,若主官头脑活络,在审批过程中也有些钱力可挖。
考虑江濒批文如此苛刻,简直就是把送上门的银子向外推,马昂不好说破,转口道,“今日上午,驿内可有甚么异动?”
江濒一怔,因为这位马昂马大人待在这鸡鸣驿认了命,大小事物又有江濒操持,这位马守备大人正好天天混吃等死等放饷,很少过问驿内之事。
今日的举动大为蹊跷,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既然守备大人问询下来,江濒简单将白马少年集上纵马,驿卒与灰衣人群殴之事约略讲一番。
马昂叱道,“你莫绕开重点!”
江濒道,“打架便是打架,还甚么轻点重点?”
马昂冷笑道,“咱们这里的驿卒与过客开打,十次里有九次是江千户领的头,今天你会舍得站在一边旁观吗?”
江濒呵呵一笑,这才据实说出自己与那为头的男子单挑之事。
马昂道,“然后呢?”
江濒昂首道,“然后我赢了,驿卒兄弟们赢了。”
马昂虽不管事,在处理自己手下的兵士与外人打斗之事上,态度从不动摇,兵士若是打赢了不一定会奖赏,一旦兵士输了阵,回去马昂必有责罚。
今日马昂听闻自己人赢了,胖脸之上全无悦色,道,“此事前后,你可调查过对方的身份?”
江濒道,“不问,问来问去,问到火气都消了,哪还有心思打架。”
马昂怒道:“江濒!江大千户,我到驿馆查了,你打架的主,就是申请通关的主,都是京城来的,你非但不让这些人通关,还当街殴打了他们,你知道他们什么人就敢打?”
“打都打了,驳都驳了……”江濒醒了酒眼,看着马昂。
马昂当然知道江濒此人好勇斗狠,却非仗势欺人之类,只是今日,他在山口碰上的马队显得太过突兀,看阵仗便觉得排场不小,也不知道是京中哪一家的王公贵族,若真是这个江濒江千户不小心将对方开罪了,如何去与江濒撇清这其中关系……看来自己又需要大费头脑,马昂摇头叹了口气。
江濒傻笑一声,从腋下摸出一壶酒,一伸手道:“长官,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消消气,要不您也来两口?”
马昂一接手,又推还给江濒,摇了摇头,柔声道,“江哥,江大人,离过年也只差两仨月了,算我老马求你一次,您,我请您少喝点儿酒,少打点儿架,也让咱这鸡鸣驿消停几日。”
江濒白眼一翻,口含壶嘴仰头看着房梁,马昂苦口婆心,江濒依旧油盐不进,马昂干脆摇头回返自己的守备府喝茶。
马昂既走,江濒正好图个耳根清静,酒至兴起纵声唱道:“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此处靠近京城,唱的自然是京里戏《林冲夜奔》中的段子,江濒气息高亢,此时又正好感伤自己的境遇,忽然婉转低回,忽然孤鸣悲愤,在这唱腔声中,不少当值的驿卒远望故乡方向咬唇黯然。
“好唱腔用错了调调,”马昂去而复返。
江濒表面之上狂放粗鲁,其实心思缜密,闻声心下打个机灵,竟然唱不下去了,回想起来……白日里那男子並不让江濒格外讨厌,只是对方约斗出口,以江濒之个性就绝无避战之理,结果之平淡出乎所有人意外,现在去回想却隐隐有不祥之感,自己随口唱出的乃是林冲受贬守草场时的孤愤落魄,莫非……
马昂满脸笑容,道,“这么好的嗓子,明明是可以把小兰花逗得合不拢腿的,你偏偏要惹得她哭花了脸。”
江濒盯着马昂手中那个火漆封口的牛皮信封,便知道是上峰颁下的调令,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心道,我江濒是拜错哪座山上的菩萨了,坏运气来得如此紧急?
“调令!”马昂刚说完,手中的信封早被江濒夺过去一把掖入怀中。
按当时律令,有关江濒个人的调令,马昂做为江濒的顶头上司反而无权开拆。
马昂好奇道,“江千户,恭喜您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去哪里高就,你拿出来,我们一同参详如何?”
江濒没好气道,“看不看都一样,去守草料场!”
马昂调笑道,“草料场好啊,自苦英雄多磨砺,江千户这等人才,放在哪里迟早都会发光的。”
江濒出身不好,只想凭战功求个荣华富贵,本来被上峰从战场上拉回来,冷落在这鸡鸣驿己经压抑多年,如果去草料场,便是终老于此再无翻身机会!江濒心头抑郁,放声唱道,“风雪破,屋瓦断苍天弄险,你何苦林冲头上逞威严?埋乾坤难埋英雄愿,忍孤愤山神庙暂避风寒.……”
江濒处事能力虽强,但脾气太过暴烈,是惹事招祸之人,马昂与他共事多年,虽然也占了对方不少便宜,始终怕受到江濒的牵连,如今能够送走了这尊瘟神,马昂长喘一口大气,脸上每道皱纹中都堆满笑意,真诚道,“莫唱了,做人要开心,大家共事一场,我这就为你去准备饯行宴!”
江濒孤愤之下抽出调令丢在一旁,一仰脖把最后半壶冷酒倒入喉间。
马昂实在忍不住好奇,拾起信封,一边开拆一边小心赔笑道,“我只是帮你开拆,不算违反规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