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心芙又一次试着支起身,酸麻的手足让她瞬时跌回了床榻,她急促的呼吸,狂乱的怒火盈满胸膛,明眸睚眦欲裂。
她出身的崔氏一族虽不如靖安侯府尊贵,但在赵郡一带为翘楚,说是势可遮天也不为过。她是长房嫡出,上头有八位兄长,全加起来也不如她得宠。世族小姐从无习武一说,可她自幼爱舞枪弄棍,家中不赞同,她倔强的三天不饮不食,逼得父亲默许,兄长专程请来北地第一枪教她习武。
家人的殊宠和爱护,让她从来不必像其他淑媛那样锁在深闺,而是意气风发的与兄长策马傲游。红衣白马御银枪的崔九小姐,赵郡人人尽知,在那一方广阔的天空下,她随心所欲,睥睨纵横,不曾受过半分委屈。
可是数年前,她实实在在的跌了一跤,痛彻心脾。
那一载四哥得子,崔氏一门举家至柏林寺还愿,她被无趣的诵经吵得心浮气燥,抛下家人躲去后院,却无意中碰上了此生的魔障。
一个皎如明月的男子自青翠欲滴的竹林缓步而出,翩然与她错肩而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她第一次懂,从此万劫不复。
她很快知悉了他被称为卓公子,文采不凡,风华绝世,带着两名随侍在月前游历至赵郡,时与柏林寺的慧明上师辩禅。有人猜他是深藏不露的世家贵胄,有人猜他是微服潜行的豪族子弟,却无人能说清他的来历。
她刻意让六哥安排,在一场游春中结识了他。他既不像常人那样畏惧她,也不似伙伴一般奉承讨好,始终不远不近,客气有礼,就如对待所有倾慕他的女子。
那一时期他是赵郡闺秀最爱言及的人物,他的风流雅逸,谑言片语,折落了无数芳心。她的爱慕坦率而直接,天天寻去言叙,那些倾慕的女子渐渐噤寒退却,全城尽知一个不明根底的雅士掳获了骄傲的崔家掌珠。
然而,他并不因之而喜悦。越是挫败她越是执迷,越是冷淡她越是渴望,即使他连名字也不肯示人,即使他直言无意久长,只要露水之缘。
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
呼吸相缠,衾枕与共,缠绵的温存让她以为得到了他,谁料想美梦般的欢愉那样短。她不过是将一个意图接近他的贱婢划花了脸,不过是发脾气不允他独自去诗会,不过是追问他的家世,想让他上门提亲。
她一腔旖旎热望,换来日渐冷淡的疏离。最后她横枪在手以死相迫,他依然是那样平静,多情时似水,转颜之后也真个无情。
她下不了手,他毫不恋栈的离城而去。崔家精锐四出,一路追一路折损,她竟不知他身边的侍从这样厉害,硬生生护着他遁去无踪。她恨的几欲颠狂,数日不睡不食,笞死了十余个下人。母亲以泪洗面,兄嫂轮番守候,连盛怒的父亲都放弃了斥责,唯恐她失控的毁掉自己。
她以为此生已过,却在琅琊撞见了他的随侍,才知他竟是争议无数的靖安侯府大公子,将她弃如敝屐,反携着卑贱的胡姬共浴。
人生至辱,莫过于此。她恨得发狂,想毁掉胡姬的脸,用枪穿透贱人的身体,用血来洗清她的极至愤怒。可她被困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日日瘫软在榻上,仅有一个哑婆子服侍,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开始恐慌。
天黑了,晚膳的时刻近了。
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端着托盘的影子投进屋内,她绝望的将脸扭到了一边。
有人在榻边坐下,耳际传来碗勺的轻响,须臾,半勺蛋羹送到了崔心芙的颊边。
她恹恹的一瞥,意外见了一张爱极也恨极的面孔。
俊颜温逸从容,一如当年。
她忘了愤怒,恋恋的盯着他,满腔的心火化为了委屈至极的心酸,忽然间泪珠就落了下来。
他取过枕边的素巾,替她拭去泪,又将银匙递过来,她下意识的咽下去,一勺接着一勺,她舍不得移开眼,尽数吞了下去。若是家里人见到脾性火辣的九妹竟然如此乖驯,一定大为跌足。
待蛋羹喂尽,左卿辞搁下碗。“回赵郡去吧,徒留无益。”
崔心芙的火气又上来了,狠狠的盯着他。“用不着你管。”
他只笑了笑,像对待一个幼稚任性的顽童。
崔心芙咬咬牙,“那个贱人呢?你杀了她,我就走。”
他的长眸似笑非笑,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奇异多了凉意。
“舍不得?”崔九昂起头,带着三分意气挑衅,“那也罢了,我让父亲修书靖安侯,说有个低贱的胡姬伤了我,自然会有人替我处置。”
他的指尖划过她颔际的淤伤,肿胀早已消了,残留着一道剑脊印下的浅痕,漫声道,“若她的剑一侧,你可不止这点轻伤,只怕半个脑袋都不见了。”
崔心芙半点不惧,冷笑道,“她有那个胆子?就凭她敢伤我,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我就要划烂她的脸,将她卖到军帐去当营妓——”
脸颊蓦然一疼,迫得她住了口,他慢条斯理的松开箝制的指,从怀中取出丝巾拭了拭手,仿佛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的伤并无大碍,过几日自会痊愈,不过若是落在人贩手上,将你划烂脸毒哑卖掉,大概很难再逃出来,就算有一天崔氏一族寻到,你猜他们会不会认一个接过无数恩客的崔家幺女。”
崔心芙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威胁我?竟然将我跟那个低贱的胡姬相提并论。”
俊颜连微笑都是凉薄的,“我只是好奇。”
无情的话语让崔心芙心绪激荡,又是激怒又是委屈,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有什么好!我有什么不好?凭什么你这样卫护她。”
他淡淡的看着她,任她哽咽啜泣,直到哭声零落才又开口,“当年之事是我不该妄为,时至今日,彼此纠葛也无意义,就此罢手吧。”
崔心芙高傲拗烈,听他说的这样淡然,顿时恨极,“罢手?作梦!我不会让你好过,更不会放过那个贱人!这是你欠我的!”
左卿辞眉间掠过一丝讽意,“你要如何?一路纠缠,让全天下知道崔家小姐被人始乱终弃,嫉恨发狂,连带赵郡崔氏一族沦为笑柄?”
无视崔心芙气得几乎疯狂,他从榻边站起,带着置身事外的冷漠,“若是怨恨难平,尽管记在我头上,要什么补偿尽可开口,唯独重归旧时绝无可能,息心歇着吧。”
门在眼前合上,他又一次毫不留情的离去,崔心芙胸口窒痛,情绪越来越激烈。他果然出身高贵,足堪与她相配,却对她轻而贱之;而那卑贱胡姬在千万人前吻他,不知羞耻,放荡得惊世骇俗,却得到了他的宠护,她从不曾这样想得到一个人,也从不曾这样憎恨一个人。
极度的愤怒催生出了奇迹,崔心芙空荡荡的丹田隐约聚起真气,瘫软的身体居然坐了起来。
整个独院被白陌包下来,院中三间屋宇,一间由白陌秦尘所居,一间安置着崔心芙,最大的一间自然是左卿辞的寝居。房间内画瓶纸镇,熏炉锦屏,霜炭暖盆样样齐备,掌柜极有眼色,侍奉得格外尽心。
左卿辞在翻看琅琊郡主的赠礼,那一块红丝砚古朴自然,纹理密致锵若金石,色美如泽玉,相当难得。他仅看了两眼就随手扔在一旁,拾起了玉饰。
玉饰仅有拇指大小,金叶为边,整体琢如桃形,玲珑饱满,寓意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上等的和阗羊脂温润生光,如此澄净的并不多,应是出自家族珍藏。
银筒也是精雕细镌,比起这两者的价值则要逊色许多。不过内里的茶叶极为难得,历时十年依然乌黑曲亮,香醇扑鼻,正是最上乘的犀明茶。犀明茶并非中原所出,而是真腊国所产,与中原相去千里,其间峻岭险道不可胜数。大凡茶叶总是以新茶为宜,犀明却是越陈越香,小小一点茶叶,到了中原贵逾黄金,几乎是传说般的存在。有品饮者赞其甘滑醇厚,色如琥珀,能以此茶为常饮,可见琅琊郡主在一族中的地位。
白陌的禀告打断了静赏,左卿辞不动声色的将玉饰收入袖中,出言传进。
两名阮府的管事入室行礼,“公子传召不知有何要事,还请示下。”
左卿辞轻描淡写的开口,“昨日我在道边救了一位女子,似乎是赵郡崔家的小姐,据说曾在阮府暂居,弄不清怎的流落——”
话未说完,一杆银枪划空夺的一声钉在书案上,惊得两名管事魂飞天外。
一个红衣女子随之冲进来,她发髻散乱,形态颠狂。径直向左卿辞扑去,被他一步避过,退到了丈外。
崔心芙大怒,拔起银枪一扫,桌上的东西哗然坠地,红丝砚磕得锵然一响,银筒翻倒,价值千金的茶叶泼散而下,大半落入了案边的火盆,火焰一炙,凭空蹿出了紫焰,空气散出烧糊的气味。
长眸扫过微微一凝,左卿辞又躲了一下扑袭,两名管事哪见过这种场面,骇得胆战心惊,汗如浆出。
威风仅仅持续了一瞬,崔心芙力竭难支,头也开始发昏,她晃了晃扑跌在地,银枪也摔开了。
屋里恢复了平静,一片横扫过后的狼籍,两名管事惊魂未定,左卿辞长叹一声,“两位也看见了,崔家小姐大约受了什么刺激有些疯魔,我毕竟是男子,身边也没几个人,唯有请贵府将她送回赵郡,以免家人忧挂。”
崔家不是普通世家,嫡出小姐突然在阮氏的地头发疯,这护送返家之责,阮府的确也推不过。可她方才的凶蛮着实吓人,九小姐又是出了名的泼悍难缠,难保路上不会再折腾生事,两名管事面面相觑,均觉棘手,不敢轻易应承。
左卿辞何等善解人意,“我这里有一盒宁神香,早年得一位友人所赠,常人嗅了静虑定思,心神迷乱之人则另有镇定奇效,适才两位也见着了。”
熏炉的鹤嘴盈着兰麝般的淡香,崔九躺在地上昏迷未醒,两下一对照,管事登时松了一口气,立时爽脆的接了香盒,应诺下来,唤来婆子将崔九小姐抬上了阮府的马车。
待送客完毕,白陌开始收拾屋子,这位崔小姐闹腾时间虽短,威势不小。狼毫笔断了,汝瓷杯碎了,红丝砚扑磕在地,白陌逐一整理,待拣起跌落的银茶筒,被左卿辞拦住了。
垂眸望着火盆边零落的茶叶良久,左卿辞的神色越来越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