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冬雨连着下了三天,气温骤降,空气阴冷又潮湿,街上的树木空荡荡的,目及之处皆是一片萧瑟之景。
天气不好,陆商的病情便开始加重,灌了几天药也不见好,黎邃常常忙里抽空回来督促他吃药,但始终没什么成效。最近公司的事情太多,港口的乱子刚刚解决了还未收尾,刘兴田又紧咬着他们不放,一刻都不能松懈,黎邃被拖得没办法,有时候等陆商睡了又跑回公司加班。
临近傍晚,陆商在家中待得无聊,不想让黎邃来回奔波,让小赵开车带他去了黎邃的新办公楼。
黎邃正在与人商讨港口运输细则,见陆商进来,脸上没露出什么,眼里的欣喜却是藏也藏不住:“你怎么来了,吃晚饭了吗?”
“过来参观参观。”陆商今天没穿正装,套了件厚厚的羽绒服,见他们在讨论事情,在角落里寻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了。
黎邃让助理下去买份饭上来,临出门时又叫住他,自己跑去拿了把伞:“算了,我自己去,你不知道他要吃什么。”
这里不少人都对陆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一贯深居简出的集团公司老总突然出现在这里,难免都有些振奋,偷偷摸摸地拿余光瞄他。陆商察觉,抬头浅浅一笑:“我后备箱里放了几箱小零食,你们拿上来分了吧。”
几个年轻女孩都显得很高兴,欢呼雀跃地去了,办公室很快没了人,司马焰在茶水间倒了杯热茶出来递给陆商:“陆总,喝水。”
陆商谢过,问:“你们这边还顺利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暂时还不用,我家里之前就是做物流的,很多资源都用得上,我爸那边也帮我们找了不少关系。”
陆商点点头:“需要的时候记得来找我。”
“您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司马焰道,“前不久港口的那些麻烦,都是您帮我们摆平的吧。”
陆商淡淡笑了下,也没否认,只道:“第一次创业,我还是希望你们尽量顺利一些。”
司马焰了然点头:“我是说怎么老觉得有人在背后帮我们,黎邃说他也有这种感觉,不过他一直以为是我父亲。”
陆商低头摩挲着茶杯沿,道:“将来如果我不在,你也多帮衬帮衬他。”
司马焰听闻这话,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但也没多想,点头道:“一定。”
黎邃带着打包好的饭菜上来,见桌上放了几盒巧克力和牛肉干,扫了眼包装,不由问了句:“谁这么大手笔?”
旁边一个小姑娘开玩笑:“你猜猜?”
黎邃目光落到坐在一旁看报告的陆商身上,心说不用猜了,走过去把饭菜放到他面前:“吃饭。”
陆商从报告中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你这个应交税金过大了,可以让会计想办法调一调。”
“我明白,”黎邃见不得他操心这些,笑着把筷子递过去,“初期走稳一点好,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陆商其实没什么胃口,挑了几根青菜吃了,筷子顿了一下:“你做的?”
黎邃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吃吗,佐料和家里的牌子不一样,我说了半天好话,老板才让我进后厨。”
陆商点点头,伸手在他刘海上抹了一下,上面沾了点雨水:“注意休息,别把自己累病了。”
“这话应该是我跟你说,”黎邃把他的手拿下来握住,“你好好的就行,你可是我的电池。”
等他们慢吞吞吃完饭,黎邃站起来一看,办公室竟然人都跑光了,要么去了茶水间要么去了会议室,简直像是避难似的。
“怎么了?”陆商问他。
黎邃回身一笑:“我要加班,今天得把一个方案定下来,你等我一会儿吧,晚上我们一起回去。”
陆商自然是没有异议,只是天黑下来,他的眼睛不是很方便,黎邃把他牵到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安置好,出去召集员工继续开会。
吃饱喝足,还被虐了一顿狗,几个年轻人都不敢耽误两位领导的恩爱时间,简直拿出了史上最高效的工作状态,平时三个小时干的活儿硬是一个小时不到就搞定了。
“大家辛苦,今天先到这里吧。”黎邃也不多话,留下助理整理会议纪要,让其他人先下班回家。
他推开办公室门,陆商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走近了才发觉他是睡着了,呼吸清浅,黎邃不忍心弄醒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到他身上。
门外有人进来,敢要开口,黎邃回头比了个“嘘”的手势。
探进来的是助理,见到眼前的画面,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拿出手机指了指。黎邃反应过来,把衣服盖好,起身出门。
他从助理手中接过电话,那头传来梁子瑞激动的声音:“我、我找到leon了!”
黎邃心中一紧:“在哪儿?”
“说来话长,”梁子瑞那边显然信号不太好,声音断断续续的,“我打算带他回中国,但是现在遇到了一点阻碍。”
“出什么事了?”
“我们好像被人跟踪了,不知道是谁的人,”梁子瑞没有细说,只道,“你问问陆商有没有办法,他电话我打不通。”
黎邃回头看了眼屋内熟睡的陆商,想了想,道:“他在休息,你在哪里,我安排人来接你们。”
“也好,五分钟后我用邮件把具体坐标发给你,”梁子瑞道,“leon已经答应帮我给陆商诊病了,你们也准备一下吧。”
黎邃顿住,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先来了解一下再告诉他。”
leon肯帮忙,这当然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可正是因为如此,黎邃才不得不更加慎重。如果leon有办法,自然皆大欢喜,可万一连他也束手无策,到时候只会白白害陆商受打击。以陆商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承担不起额外的情绪风险了。
在商场上,徐蔚蓝他们总夸黎邃做事周全,没人知道,他这份思虑,一大半是被陆商的病逼出来的。倘若谁也有一个爱人,每天都在与死神周旋,一句话一个举措,都有可能导致他的落败,这样的成长环境,换谁谁都周全。
陆商显然是出了趟门,身体虚弱,一直没醒,黎邃怕他在办公室待下去会感冒,干脆把人背了起来,走到停车场去。
这动静太大,陆商被弄醒了,在他背上一直发笑:“像什么样子,放我下来。”
“我不。”
“翅膀硬了?”
“翅膀倒是没硬。”黎邃侧头附耳说了句什么,言罢两人均是一笑。
“我现在可没办法满足你。”陆商笑道,脸色泛着苍白。
黎邃碰了碰他的额头:“所以啊,你要快点好起来。”
两个人回到家已是深夜,睡前,黎邃对陆商说:“我最近有点忙,如果太晚的话你先睡,别等我。”
陆商也没问他在忙什么,只道:“这两天刮风,出门穿厚点。”
“嗯。”黎邃应道,他极少对陆商说谎,因此神色不太自然。
陆商看不见这些,以为他是漫不经心,笑道:“我感冒还没好,你别被我传染了。”
“传染就传染吧,”黎邃满怀歉意地抱住他,“别人穿情侣装,我们可以得个情侣病,多好。”
第二天起来,外面果然刮起了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梁子瑞的飞机天黑后才到,黎邃下了班,收拾东西直接去了瑞格医院。
起初听梁子瑞说被人跟踪,他第一个便猜想会不会是有人发现了他们在找救治陆商的办法,想要从中阻挠。这些年陆商的病从不交由他人,也是这个原因,他一直防备着。
上楼打开门,站在黎邃面前的是个精神抖擞的高个儿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梁子瑞口中的老烟鬼。
“你没找错人吧?”黎邃道。
梁子瑞指了指自己的脸:“如假包换,我是假的他都假不了。”
两个人正在看陆商的手术影像资料,黎邃和leon用英文打了个招呼,对方含糊地应了。
“你怎么找到他的?”黎邃问。
说起这个,梁子瑞一阵好笑:“他信用卡欠了一堆债,被限制出境,在机场被人拦下了,正好我有个朋友在那里,知道我在找他,就通知我去了。”
“什么人跟踪你们?”
“放心,和陆商没关系,都是找leon要债的。”
黎邃松了口气,看了眼leon,问:“他之前不是不肯帮陆商诊病吗?”
“我帮他还清了所有信用卡,”梁子瑞摊手,“据说之前给他提供研究资金的机构破产了,以他的信用记录,加上吸□□,恐怕以后很难申请到新的资金了,所以……”
黎邃感到一丝意外,忙道:“钱不是问题。”
梁子瑞点点头:“那还信用卡的钱你记得打我账上。”
黎邃转头用英文对leon道:“教授,拜托你了,只要能帮陆商治好病,你今后的研究资金都由我们提供。”
leon回头比了个“ok”。
几个人对着资料研究到大半夜,leon看完所有的资料和影片,针对陆商的病情提出了一个手术方案。医学专业术语太多,黎邃没听懂,只好朝梁子瑞求助。
梁医生听完,对比了片子,对方案给了个评价:“很大胆,但彻底。这个手术如果真的成功,陆商后半辈子只要不继续作死,好好照料,是可以享有常人寿命的。”
黎邃神情微动,忙问:“危险性高吗?”
“高,”梁医生倒吸一口冷气,“而且不是一般的高,几乎赶上在手术刀上玩杂耍了。”
这也是一直以来最难击破的点,即使有leon这种最顶尖的专家在场也无法避免。手术台上,医术和经验是支撑,但做手术不是变魔法,再好的医术也只能增加成功几率,并不能一把刀就百分百撬开生门。
几个人各怀心事,纷纷陷入沉默。
黎邃看着梁子瑞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梁子瑞停下来,轻叹了一声道:“其他的步骤还有办法变通,但这个动脉瘤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而且它的位置实在太凶险了,这种病例,无论你拿到全世界哪个医院,医生都会建议直接换心脏,也就leon博士敢给他做摘除。”
leon却表现出了另一层担忧:“比起动脉瘤,我更担心撤去人工心肺机后,他的心脏无法恢复跳动。”
这么一提,梁子瑞的头反而更疼了,他光想着要怎么切了,差点忘了这颗动脉瘤和陆商的心脏几乎已经融为一体,冒然摘除后,还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
leon琢磨了一阵:“试试洋地黄1。”
梁子瑞微微皱眉:“除了地`高`辛2,我从来没有给他用过其他洋地黄。”
“洋地黄?”
“一类具有争议性的强心剂,有毒,却也非常有效。用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东西用量的个体差异很大,治疗剂量与中毒剂量非常接近,剂量不足影响治疗,过量又会中毒,不好把控。”
leon只是摇头:“目前太缺乏临床实验数据了,如果他身体条件允许,我们倒是可以先给他测一下中毒阈值。”
“我替他试,”黎邃突然道,“在我身上试。”
两个人都朝他看过去,梁子瑞好笑,正想让他别闹了,黎邃却认真道:“我和陆商,血型一致,pra阴性,hla六个点都能配上,我是这个世界上和他最接近的人。”
梁子瑞与leon面面相觑。
“让他试试吧。”leon道。
梁子瑞犹豫了,思虑许久,道:“陆商会杀了我。”
“别告诉他就行了。”黎邃道,见梁子瑞不说话,又问,“没时间了,事不宜迟,有什么准备要做吗?”
“你这孩子真是……”梁子瑞叹息,“陆商的病情有多严重你也知道,就算是leon也不一定能治好他,你的付出很可能会是完全白费的,即使知道这些,你也还是要尝试吗?”
“梁医生,”黎邃看向他,眼里满满的坚持,“你知道的,他是我的全部。”
梁子瑞与他对视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好吧,我去写申请。”
实验批下来只花了三天,不知道梁子瑞是怎么操作的,黎邃仍是一副等急了的样子,一接到通知就马不停蹄地跑去了医院。托陆商的福,瑞格医院去年拿到了几个实验试点资格,各项设备都非常齐全,leon与梁子瑞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在早晨精神状况最好的时候进行。
“签个字吧。”
梁子瑞把知情同意书递给他:“一式两份,签完你自己留一份。”
黎邃大致一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实验快吗?”
“我们测验的这种洋地黄制剂作用时间很快,在体内代谢也快,顺利的话,八个小时吧。”
黎邃点点头,抬头问:“中毒后会有什么反应?”
“心脏、消化系统、神经系统、视觉,中毒主要表现在这四个方面,我们会密切监测你的心电和血压,一旦测出阈值,立即终止测试。”
黎邃把签好的两份同意书递还给梁子瑞。
“你不留一张?”
“不了。”黎邃摇头。
梁子瑞心知他是怕拿回去让陆商发现,只好放回了屉子里。
为了保证黎邃的安全,梁子瑞把实验地点设在了手术室里,旁边就是各类药物,以备他出现中毒现象,可以第一时间给他补钾。
“如果你感到不适,一定记得说出来,千万别忍着。”梁子瑞给他身上贴了电极片,叮嘱了又叮嘱。
黎邃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胸口,这些东西向来只出现在陆商身上,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心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
leon拿着药走进来,开始给皮肤消毒,梁子瑞拦住他,做最后的确认:“真的不告诉陆商?”
黎邃摇摇头,朝leon递了个眼神:“开始吧。”
整个手术室最淡定的恐怕就是黎邃了,梁子瑞大小手术做过无数场,人的生死也看过无数回,按理说应该是百毒不侵了,可看着leon把药水推注进黎邃的静脉里,他手心硬是出了一层薄汗,竟有一种偷拿别人宝贝回家的心虚感。
这要是让陆商知道他拿黎邃来试药,这辈子的交情大概也就玩完了。
“多少了?”
“0.25毫克。”
药物起效非常快,随着药水的推入,黎邃心跳加快,渐渐感到头晕,眼前阵阵发花。
“还好吗?”梁子瑞问。
黎邃头疼得意识涣散,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一片混沌中,他恍惚看见了很多人影,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纷纷杂杂,仿佛一道时光列车,载着无数久远的面孔在他眼前呼啸而过。
“现在呢?”
“0.32毫克了。”
黎邃疼得浑身冷汗直冒,眼神散漫,青筋都跳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攥得泛白,身体绷得直直的。这反应有些吓人,梁子瑞不放心地叫了他两声:“黎邃?小黎?”
“注意记录。”leon察觉梁子瑞有点紧张,出声提醒。
耳边有机器不断发出滴滴声,节奏越来越快,黎邃被这催命一样的声音折磨得头都快裂开了,只感觉仿佛有人正拿着石头砸他的脑仁,他在强烈的晕眩中闭上了眼,耳边却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妈妈。”
那声音异常熟悉,他在脑中搜寻一圈,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是谁?”
“妈妈。”
黎邃怔松,他猛然睁开眼,周遭熟悉的一切潮水一般退去,一片天旋地转中,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栋高院里,眼前一个高瘦的女人正冷冷地看着他,那眉眼,竟与他有七八分相似。
“妈妈。”他听见自己这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