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携灾厄而来,生于兄长殒落之时;我携灾厄而去,亡于吾妹蒙难之时。
据母亲说,我出生那日,洪水滔天,浮尸无数,雨水瓢泼浸润了被鲜血染红的泥土,天空分不清哪儿是黑夜哪儿是白日。
一切皆为混沌。
我由父亲的一根肋骨沾染了母亲的鲜血化生。神明骨血本就有灵,借自然混乱、元素奔逸之时交杂,时机特殊,化为人形。
可我的出生并不符合他们的期待,哪怕对于温柔慈爱的母亲也一样。
想来也确实不可能。
所以真要细算起来,也可说我无父无母。
正处两败俱伤之时,父亲被母亲砍断了肋骨,母亲被父亲刺得遍体鳞伤,两人都浸在血泊里……可谁也没想到父亲仍藏着最后一搏,以兄长的性命设下牢笼。
而我正诞生于那时。
母亲的厄运从此开始。
卡帕多西亚的死,成了她永远的心结。
母亲被困在浩瀚的星空中,有一段时间,她日复一日地在兄长活着的幻境与死亡的现实中徘徊,时而清醒,时而恍惚。
那儿太过寂寞,除了星星,只剩下星星。无尽的黑夜与星空停驻在我的头顶,它们按照某种规律运转。那儿太空旷了,有时候我趁母亲休息或者发呆的时候跑出去玩,偶尔能遇见几颗极亮的星星,带来黑夜里最温柔的光。
幼年的神明很脆弱,他们需要保护。由于我并不由神明结合生下,既不具备父母本身移赠的灵力,也不具备像兄长一样强大的神身,所以更需要庇护。
母亲是个美丽温柔的人,是她一力坚持,将年幼的我留下,养在身边。
父亲厌恶我,我很清楚,他认为我轻而易举地霸占了母亲所有的视线。但是寂寞的人总需要一个逗她开怀的玩具,所以父亲勉强容忍了我的存在。
他始终藏着一份对杀死亲生儿子的愧疚,而这份愧疚顺势转嫁于我,让我能够得以存活。
我成了母亲的情感寄托,她不清醒时,把对卡帕多西亚的爱全数浇灌在我身上,全心爱重;她清醒时,尽管尽力掩藏,我还是能读懂她对我微笑时的迟疑与内疚。
亡者尸骨初寒,怎么就把对卡帕多西亚的爱给我了呢?
母亲后悔当初乞求兄长帮她一块逃离父亲,好在她一向能在感情与理智之间找到平衡,没有将过错怨怼加于我身上,而是更深地憎恨父亲。
他们相处的关系如此纠结奇特,感情的主色调总是一团浓的化不开的深墨,强求、憎恶、禁锢、厌恨……混杂鲜血的腥气,又夹杂一丝将断未断的爱。
为什么会有爱呢,包裹了太多杂质的爱。明明身为执掌光明的神,阿克图索的爱却比夜空还要黑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或许是因为在人类还未诞生的时候,其他神族逐渐凋零归寂散于自然,当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者能够相互陪伴的时候,一起走过了那么多个寂寥的千年。
不过就我而言,阿克图索的感情只让我感到恶心。当我理清了上一辈之间复杂的身份,更加深了对这个认知的肯定。
我一直混沌地活到少年,然后顺理成章地承担起祭司的职务,代无法发声的母亲前去人间,引导黑暗的信徒。
可不知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人们仍然记得黑暗,可那是被人为扭曲了的黑暗,象征着诅咒、战争、瘟疫、杀戮、霉运的黑暗。
人类的寿命太短,记忆力也不好,他们彻底忘了曾经有一位多么美丽的神明在黑夜中为他们布下温柔守护,远离野外不知名的灾厄。
而本应处于并行之位、负责庇佑征战的光明,突然被赋予了无限的职责与神力,被奉为至高无上的信仰。
这些改变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没有了信仰的祈祷,神明的神力也就失去了相当一大部分来源。
阿克图索想要断绝瑟尔维娅的力量,使她无法反抗,永远被困守在那个寂寥到让人发疯的地方,只有他陪着。
疯子。
我第一次踏入了人间的河流,展现自己的力量,宣扬那些消泯断代的历史,想要将遗失的信众重新聚集。
可我错了。
人类将我唤作“魔王”,他们都说,“魔王”再次临世,原来他是黑暗的走狗。
神明也会茫然无措,我初来人间历练,经验如稚子一般少得可怜,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也是第一次做神啊。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们又为什么畏避我、憎恶我、在我转身时小声议论,用最恶毒的言语?
只好落荒而逃。
但是一个疑问始终笼罩心头——谁是“魔王”?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我遇见了那个抢占兄长神躯的怪物。他用着曾经光明神祭司的壳子活的随心所欲,阿克图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能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
我碰上他的时候,他正在南方沿海布散瘟疫,得意地看他们挣扎哭嚎,悲痛欲绝,那是“卡帕多西亚”最好的乐子。
对,我的兄长神躯虽在,神魂已灭,这个抢了他身体的怪物没有一丝羞耻,坚称自己为“卡帕多西亚”。
神明结合的产物果然比我这根肋骨要生的高明,我与卡帕多西亚打了一场,未能赢过。他嚣张至极地叫我“劣等货色”,我也毫不客气地以“赝品”回敬。
他已经完完全全和卡帕多西亚的神躯融合在一块儿了,轻易地捡了便宜,自成“堕神”。等人间被他玩了个遍,觉得没意思了,便回到卡帕多西亚的埋骨地,住在光暗一家当年遗弃的城堡里,整日昏睡,偶尔找找乐子。
我一路跟着,他向来懒惰贪玩、阴晴随性,没人扰他也懒得理我这个不速之客。
所以我呆在那个城堡,与绝对看不顺眼的人一起,度过了实际人间意义上的“童年”。卡帕多西亚清楚我对他的敌意,因为他用卑贱的本体污染了神子的身躯。可他无论对待什么事都是一副游戏的态度,由于我当时太弱,他压根没把我这个威胁放在眼里。
那些记忆已经模糊,记得的东西不多,印象深刻的是偷偷从城堡内跑出来,在佛萨肯附近悬崖下的侧壁上画下了巨幅壁画,来记录阿克图索的罪行,顺道设下了一个小小的阵法。
不过是我无能为力的发泄。
遇上过一个从海外来的怪人,不像普通人类一样无聊,他能够领会戒中书的内容,转写简化,变成他懂得的文字,命名“溯世书”。
据他说,这本书的真身,即我母亲手中所持那部,能够连通不同的时空,察世间百态。
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我足以保护自己,于是四下游历,搜寻黑暗留下的遗迹,对祈求者恩施神力,一边播撒黑暗的信仰,一边寻找让母亲脱身的可能。
我的行为打乱了阿克图索的计划,他从那时起,开始盯准我的行踪,生怕我祸乱了他的人间,又或是真的寻到了什么办法来解救瑟尔维娅。
那时候太过于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打败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来让所有人解脱。
或许还得感谢阿克图索,最后至少给我留了口气。
旧伤一拖便是数千年,从此悄悄筑起古堡,与世隔绝。
我特地把它建成了佛萨肯古堡的式样……也许是真的把那儿当做了,家?
对,我的新家。
后来西林王族的先祖,一个脑子不错的人类前来找我,祈求帮助,所以我助他建国,借人类之手操控了一回人间。而那个人类还算大方,给了我一块封地与身份,命人世代不得打扰。
我以自己的血肉和魔力制作出能容纳灵魂的容器,有男有女,供我在人间行走时容身,隐蔽气息。以我在人间的伪名给他们作为姓氏,称“柯达尔”。
他们其中有许多具死于阿克图索之手。
神明直接杀死人类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想要插手人间的事务,要么利用那些低劣简陋的媒介,要么借人类之手代办,否则会降下神谴。
我仍不断尝试着解救瑟尔维娅的方法,然而一次次的失败渐渐灭杀了希望。
自当年带着母亲赠予的防身戒指擅自逃向人间,被阿克图索发现空间的漏洞之后,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后来她是怎样找到漏洞,逃出了那个可怕的监牢,与人类相恋,并留下了一个孩子。
那几年卡帕多西亚在西林王城附近找到了新的兴趣,说实话他已经许多年没有侵扰西林了,来的时候恰好赶上当时最具争议的女人——埃琳娜女王的葬礼。
传言说他本想抢走埃琳娜·卡文的棺木,可最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让那个倒霉女王的遗体安然进入教堂。
于是西林周遭的城市为他的怒火遭了秧,阿克图索只好为这个便宜儿子一路收拾烂摊子,没能注意母亲的离开。
……
……其实我有点儿羡慕。
瑟尔维娅身上以卡帕多西亚性命所下的禁锢没有消失。失去力量的神明害怕一旦被发现,爱人与女儿的性命不保,所以忍痛离开。
她不敢留下过于明晰的话语,只好含糊其辞入我梦来。
照顾一个小女孩?
她真的多虑了,那个孩子的父亲足够照顾好。
要我一只困兽何用?
……好吧,既然是母亲坚持,我找找也无妨。
找的不算敷衍,也不甚用心,得过且过地晃过数年。
先前我已经捡了一只人类幼崽,他在我的古堡里自生自灭的长大,我并未操多少心,大多数时候比尔代我喂养那个男孩,我时不时在学业上点拨他一二而已。
总的来说,亦师亦父亦友。
养育孩子的经历对我来说没什么感触。
他有时候很畏惧我的威严,有时候却也不大怕我,把我当同龄人,看上去懵懵懂懂的样子,在魔法上倒颇具天赋。
他不怕我的缘故是什么呢?有可能是看不大懂别人眼色吧,我想,大概人类的孩子就是这样……呃,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噢,对,“不太聪明”。
嗯,非常委婉的措辞了,不太聪明。
好了,要是被奥尔德里奇听见他又该躲起来哭了。为了照顾他那点小的可怜的自尊心,我还是不说为好。
某一天这个不太聪明的家伙突然非常正式地写信告诉我,他其实已经很有名,我感到震惊,随即释然。
连奥达都能被认可,看来人类对能力的要求越来越低了……好吧,我私下里还是会承认那小子作为人类来说已经很厉害了。
古堡长大的童年并没有打乱奥达在人间生活的脚步。某一日他又写信给我,告知我要找的那个人,他找到了。
那孩子比我当初捡到奥达的时候要大一些,一看就是贵族家庭娇养大的女孩。
皮肤雪白,长发微卷,衣着精致,手指细软,肯定没有干过重活。
初初她还算安分的模样,实际上早就不知道眼睛骨溜溜地转了多少圈,四下观察着情况。
精怪的机灵劲藏也藏不住。
哦,还行,似乎比奥达要聪明许多。
最重要的是那张与瑟尔维娅过分肖似的五官,不用说我都知道,这是母亲拜托我要找到的人。
看上去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不同之处,第一眼绝对看不出带有神明的血脉,啊……那张小圆脸软乎乎的,表情很丰富。
幼崽很有趣,我准备吓吓她。
恶劣的心思一旦萌发,立刻实施。我故意显出真身,与容器薇诺妮卡一齐隐在黑暗里朝她打招呼。
“殿下,日安。”
她的小短腿在打抖,确实吓着她了。
嗯?打算开门逃跑?
“……哎,早啊,您吃了吗?”
她似乎很绝望,可怜兮兮地眨巴眼,讨好地笑起来,一边打着圆场一边寻找逃脱的时机。
吓得要哭,鼓着泪包还有胆量摔我一把,看来是个很顽皮的小家伙。好啦,幼崽比较脆弱,不能吓坏了,到此为止吧。我摘下兜帽,想重新和她好好打个招呼。
她见了我的真容,愣愣地张口叫道:“……哥哥。”觉得不妥,我的伊薇尔慌忙要改口。
从来没有想到在我身上停滞了许多年的宿命之轮再度在这里开始旋转。
我笑了,妈妈给我送来了一个可爱的小麻烦。
“不许改口,就是哥哥。”
大概伊薇尔还记得的话,一定会认为这是个糟糕透顶的初遇吧,我想。听说死前会看见自己的一生,不过对我来说,一生太长,停在这儿就够了。
一低头看见藏在怀里的她,好像在哭。
是哭了吧?头顶的阳光太耀眼了,晃得我看不清她的脸。
要命。
“……哥哥,说句话……好不好……”
好啊,伊薇尔,可我已经没力气了。
快逃吧,能逃多远逃多远,哥哥必须休息了,以后再也护不住你了。
要……活下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是个坏脾气的大混蛋,现在大混蛋去休息了,该轮到小混蛋伊崽一个人好好过日子了。感谢在2020-10-3101:47:18~2020-11-0116:5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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