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了吗?
没醒。
第几天了?
记不清。
暗无天日的空间内,日复一日观看操纵棋盘上的棋子,看他们如何在我的指引下相互博弈。
有时候没有察觉到自己只不过是他人消遣乐趣的棋子们反倒也能给出些新的精彩。
溯世书看得多了也会倦,倦了推开棺盖,拥她睡一宿算一回好眠。
梦里净是过去的旧物。
棺木静静躺在倒映着星空的黑镜之上,我戳戳那张沉睡的脸,和她小声说悄悄话。
有些事万一被瑟尔维娅听见可不好。
没有任何预兆,今夜我又梦回查尼亚一役。
伊薇尔倒在鲜血勾画而成的阵法中央,全身挂满自己划出的刀口,一把匕首插在心上。兵马四散,绕她远去,留下失血导致的如纸苍白,和她身下可怕的血沟。
神明在不远处搅的天昏地暗,失去枷锁的黑暗神携积淀了不知多少年的仇怨向光明展开她的报复,忘记了死相惨烈的女儿。
我间接害死了伊薇尔,她不可能会擅自召出瑟尔维娅。可是布兰奇不会骗我,他告诉我的定然是他认为的真相。
那么,谁骗了布兰奇的眼睛?
手中的躯体轻如羽毛,她的铠甲早因神压粉碎。将地上的人抱起时,我华丽的外袍沾满了她的鲜血。
用手帕擦干净她的脸,我望向怀里的伊薇尔。她如果活着,一定不愿意我这么碰她,说不定还会把脸一沉,将刀架在我脖子上生气。
“走了。伊薇尔你看,你带来的那些家伙都靠不住,最后还不得靠我这个仇人收尸。”我自说自话,将她抱回后方阵线,“是不是很讽刺。”
布兰奇问我打算怎么处理伊薇尔·莱诺,叛军首领,异端之首。
“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理,布兰奇。”我敲叩几案数下,叹息一声,吩咐道,“让胆子大的侍女替她洗干净,换上她以往的衣服……我先前备下的那套紫水晶造成的棺木,没想到另有主人。”
世事交替,谁也说不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每一任教皇从上任之始便会着手筹备自己的葬礼。我费尽心思为自己找来一块不错的原料,命工匠凿做棺椁,竟然有日拱手送了一个想也没想过的人。
伊薇尔比我要小上好几岁,倒是让她先用上了。
透明的棺盖很方便,只要我想,随时可以看见她的容貌。最让我讶异的是,她的尸体没有因死亡变得发臭难闻……甚至没有任何一丝腐化的迹象。毕竟流着神明一半的血脉,总有其过人之处。
日久天长,那一道道伤竟然自己愈合了。
“早安,伊薇尔。”
早安。
我每日起床后朝棺材内望一眼,甚至以为她随时能够醒来。
查尼亚一役后,兰顿陷入了不可扭转的混沌,每日分裂叛乱的消息堆积案头,压得我彻夜难眠。从那时候就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如果哪晚难以入眠,我会推开棺盖翻身进去,与她挤一晚上。
冰凉的触感莫名安心。
对我来说,这样的伊薇尔可以容我吐露所有不可见光的秘密,任我为所欲为。
可我还是更喜欢她活过来的模样。
某日维斯帕进宫,他一向来去无踪,侍卫从来拦不住他。等我深夜回到寝卧,才发现他跪在棺材旁,双手扒在棺盖上不可置信地望向棺内人。
听见脚步声,维斯帕转过头,奸猾一笑。
“我就知道,哪里都找不到她,肯定被你带走了。”
我不急着接下一句,想听听这个废物兄长还有什么废话想说,于是立在原地欣赏。
“真没想到,连你也被我骗了。”他疯疯癫癫地扯了个笑脸,“所有人,所有想要玩弄我的人,摆布我的人……活该被我玩弄。”
维斯帕的话越说越不着边际。
“有朝一日骗过教皇陛下,我实在不胜荣幸!”
伊薇尔的死与他有关,我连想都不用想,脑中自然蹦出了这个答案。
混淆布兰奇视线,是他的手笔。
我走到棺木旁侧,□□坐下,好声好气地问:“来,说说看,哥哥,你都做了些什么?”
维斯帕贪恋地望着棺内的伊薇尔。
毫无掩饰的狂悖。
“想碰她吗?”
维斯帕抬起头,凝视以言语相诱的我。
我此时一定像个可怕的魔鬼,捕捉到一丝人心的欲望也不肯放过。
他点点头,眼中写满纯稚渴望。
“那就说说看。”
维斯帕从头开始讲,告诉我他如何找到敢接暗活的学徒,如何用石膏拼凑,做出一个祭坛,如何巧妙利用光线与帐篷火堆的设置,请来邻城游手好闲的青年,瞒天过海,借地势之便,造出军队经过且驻扎的迹象。
他说着说着不时看一眼棺材内的伊薇尔,嘻嘻笑起,皆是眷恋。
不愧是休伯特家的后裔,在耍阴谋诡计上天生有旁人难以企及的禀赋。
“我想让殿下留下来,永远留下来,原来如此简单。”维斯帕兴冲冲地,带了炫耀的意味,“老弟,你留不住的我留住了,她再也不会离开。”
他故意营造了黑暗神出世的假象,借我的手引神明之斗,报复不公的命运。亡于查尼亚一役的英灵死也想不到,怎么会因愚蠢者无聊的贪欲丢去性命;我所守护的土地艰难维持的平和,正因眼前这个人彻底毁去。
他掺和了西境刺杀,引起兰顿内战动荡,民不聊生,他设局搅乱决定性战役的局势,家国凋敝不见半分愧疚。
说完了,维斯帕期待地拽住了我的袍脚。一跪一坐,两张相似的面容底下藏了两幅心思。
“文森特,你该履行诺言。”
我点点头:“是啊,该履行诺言了。”
一番的操作,解除棺木侧边复杂的机关搭扣,棺盖推开。
失去棺盖对光线的扭曲,维斯帕甚至难以相信这是真人,躺在那儿的人透明瓷白,像个假人娃娃。
他激动地探身去触,想要抱起棺木中的人,全副身心都投在了她身上。
“咔。”
我站在维斯帕身后,伸手扭断了他的脖子。
伊薇尔仍无知无觉,睡得香甜。我一脚踢开维斯帕的尸体,看他软绵绵地滑倒在地,觉得很恶心。
取过手帕,为棺木中的人擦了一遍又一遍方才维斯帕触碰过的位置。
伊薇尔会气哭吗?会气得故意在我脚尖狠狠踩一脚吗?
“好了好了,不生气了伊薇尔,以后不再让奇怪的人碰你,我们两个人呆在一块。”在她冰冷的眼皮上吻了吻,我重新合上棺盖,轻声哼唱助眠的歌谣,“乖孩子,宝贝儿,好好睡。”
拉铃,布兰奇从侧卧暗门进入卧室,我吩咐他将那个人形垃圾拖了出去,翌日亲自动手清理,换过新地毯——原来的地方被他吐的血弄脏了。
伊薇尔不喜欢。
每日为收复失地疲于奔命,权衡各城的部署,思考如何与割据一方的领主博弈……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提醒我一个事实。
我是个罪人。
祈求光明吗?
光明已死,在我被灌输教导的信仰里,无神可祈。更何况对于神明的施舍,即使贵为信仰之巅的教皇,我丝毫不信。
所有的愿望能够被实现,必定因为其中暗藏价码,不平等的交易方才为神明勉强对人类的赐予。
皇城的冷淡需要一个节日来打破,所有积攒的怨气在某个特定欢庆的节日都将洗去,迎来新的一年。
仿佛新的一年便会有新的希望似的。
实际上除了年岁流逝,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穿梭在沃利斯巷中,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形色各异,多数衣衫褴褛。他们用奇异的眼光打量着我,奇怪我一个看起来似乎顶顶有钱的人来这儿干什么。
旧年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一路看下来连小时候那个卖糖的奶奶也不见了,换成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山珍海味固然美好,可我每每惶恐辗转或者思念难耐时,来到这里总会感到万分安心。
这个贫民窟才是我的来处。
走过一座座破败的民居,我尝试从其中找到当初居住过的影子。大体的轮廓尚且留存,稻草乱尘依旧飞洒,可那些粗糙简陋的店和光着脚丫跑过雪地的小孩,已渐渐隐入另一个不知名的幽微境界。
时间站在权位的至高点,无形号令改变一切。
我的长靴踩在深雪中,脚印深浅,绵延至远方。
回头看,物是人非。
转角处忽然跳出一个衣着精致的女孩,咋咋乎乎嘴里呼了一口白气,看上去不到七八岁。
她迈了小短腿从通向玛莎街那条巷子所在的方向拐进来,肯定是哪家偷偷趁着万灯节解禁故意跑出来玩的小姐。
“欸,先生,先生!请问您知道怎么去普利旺斯街吗?我迷路了,绕了好几圈都找不到出口。这里黑乎乎的好可怕,您能带我去安全的地方吗,如果您能将我带出去,我愿以手镯为报酬答谢您!”
我的手被一只软软的小手从身后拉住。
回身,低头看她,我忽然想起了与伊薇尔不太和平的初遇。
一只圆绒绒的兔子强行露出门牙,恶狠狠地要咬我,她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可怜巴巴一小点,根本没有任何威慑力。
“走吧。”
将她领出危险潜藏的沃利斯巷,在普利旺斯街给她买了个糖苹果。
“不要往人少的地方跑,小姑娘,你该回家了。”
亲自送她回家或者带回去?不了,文森特善心泛滥也不至于做到那种地步。
一个陌生小孩,与我何干。
我已经领过另一个女孩回去了,故事的结尾并不美好。
继续独身逛去,穿过暖黄色烛光点亮的店铺,闻了一路食物香气。偶尔回头,我看见那个小孩站在人流中时隐时现,咬着我买给她的糖苹果。
伊薇尔,在佛萨肯的悬崖上我与你约好再带你去普利旺斯街一次,可惜后来的每一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来。
你想来吗?
我猜是想的。
回到皇宫已是深夜,推开正殿,步上云阶。我跪在倒数第二级云阶上,对月光祈祷:
“瑟尔维娅,请听我言——”
作者有话要说: 好辽,狗文的番外也上了,还差最后一个现代篇!
嗐,时间有点紧,省去了相当一部分废话,把最想写的几个场景码了上来感谢在2020-11-1813:26:30~2020-11-1818:5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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