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眉终于来到了里门口,隔着一扇门和微弱烛火,里面是她爱的人。
她深呼吸而后睁开眼。
她好想喊他小凤凰,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
经年未见,又怕吓着他了。
思来想去柔肠百转,她还是放弃了,只是轻声道:“王爷,我是来献祭的女子,奉命来此伺候王爷。”
半晌没有动静,过了很久才有人微微嗯了一声,水眉才斗胆打开那已经破了好几个洞的门。
房间唯有门口微弱宫灯,在地下笼出一圈黄晕,其余地方,日光不到,宫灯不照,好不凄凉。
水眉看了半天,斗着胆子用宫灯一点点破开黑暗,才看见那人。
他独坐在暗不见光的寝宫角落里,裹着一身流光紫色长袍,衣上盘踞着白蟒在他胸口处吐着血红信子,赤着足坐着,也不顾宫殿凉气沁骨,那白黑混杂的脏长发垂到地上,一块黑带缠绕着蒙上他的眼,向上看去他面色惨白形容消瘦,却也掩饰不了容颜美好。
这个人仿佛是用汇集天下灵气的浓墨重彩画成的画,被束之高阁后,画渐成了妖。
“谁?”似乎是没想到水眉能这样大胆,他有些意外的抬头,唇白如纸,看的水眉好不心疼。
“小画眉…”
水眉说了这个小名,因她艺名眉官,因为儿时戏班人便是这样唤她,荣凤卿也习以为常,她当时还没有姓。姓是后来才取的。
哐当!
荣凤卿一手打翻了身边酒壶,沉沉的对水眉这里投来一个眼神,虽然水眉知道他看不见,但是那无形的威压几乎叫她喘不过气。
他捞起酒壶,一饮而尽,血色酒液体顺着他苍白的唇一路流下,流到脖颈上,鲜红和苍白映衬,说不出的凄美残暴。
挥手一掷,酒壶飞来,在水眉膝盖边四分五裂。
下一瞬,他不知道何时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掐住水眉脖子,怼到墙边,血从他下巴滴落,滴在水眉眉心出,一路滑到她胸口。
“谁给你的胆子?”
“王爷息怒!”小六的惊呼声不知道何时响起,他二话不说跪着爬进来,拉住水眉就往外拖,拖到最外面,满脸不可置信:
“真是我来的早,水姑娘你可知道你险些丢命啊!”
“此话怎讲?”
“之前的姑娘,名字里面但凡带了眉的,都不能活着出来,不知道是犯了王爷什么忌讳,你只不提就好!这名字千万不能用了!”
“为何?”
小六叹口气,犹豫半天开口:“姑娘有所不知,这是王爷心上人的名字,好像后来死人,王爷悲痛欲绝也疯了。有人假冒过她,被王爷发现,大怒之下大开杀戒。现在王爷好不容易安静些,但也是时疯时傻的,这个字更是听都听不得,听到这个字,整个人就发疯!王府都要遭殃!”
水眉倒吸一口凉气,她没想到还有这样多波折。
“我明白了,以后不能在王爷面前提起就是了?”
“是。”小六擦擦冷汗,重新猫着腰带她进去,磕头道:“王爷。”
门里那人声音低沉:“过来伺候。”
“是…”
水眉只得跪下,阴暗潮湿的地面,凉气自膝盖上去,她看清楚荣凤卿的赤足和单薄的衣裳,心里一阵发凉。
就这样对待他?
“什么名字?”他一抬下巴。
“还没名字,王爷取一个随便叫,顺口就好。”小六堆笑道。
他微抬眼,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偏要固执的假看,薄唇紧抿一如当年路过街头,被人拿臭鸡蛋砸时冷酷装帅的模样。
他总是这样,叫人心疼。
水眉的心疼在听见他说话时化为乌有了。
“胆子还算大,就叫傻奴吧。”
水眉被这个名字哽了一下,但也别无办法只能自己咽苦水:
“谢王爷…”
她还没行完礼,那两个少女进来了,似乎是鼓足了勇气,看见地下一摊血迹斑斑又瑟缩了回去,只是磕头不语。
荣凤卿感觉到少女的害怕,眼也不抬,睫毛微垂,小六尴尬的笑着,好言相劝:“王爷白日,曾不动刀。”
白日不杀,那就是晚上杀了!
两个少女不语,荣凤卿也不计较,只是一挥手:“去厨房,替我拿风搅雪。”
“是…”那两个少女忙不迭下去,不敢停留片刻,荣凤卿听见她们脚步远去低声笑了:“你可知道风搅雪?”
水眉叹口气:“奴婢猜,是蛇酒…”
荣凤卿笑意加深,只是手轻轻捻住了一片玉壶碎片,锋利的破碎处闪过寒光,似下一秒就要夺人性命。
“倒是聪明伶俐,谁教你的?”
呵,是我教你的。
水眉都不想说了,风搅雪是《白蛇传》前面双蛇斗的演法,她以前和他说过,所以猜是蛇酒。
“是猜的,奴婢出身梨园,故而有此猜测。”
“梨园…”荣凤卿似是陷入了沉思道。
记忆里那个人,好像也喜欢唱戏。
他忽然抚着额头表情痛苦起来,似乎是头疼难忍,痛是整个脸都有些狰狞,喉咙里也压抑着破碎的所以,似是头痛欲裂一般。
水眉担心,一个箭步上去想替他揉按,他一把拦住,推出两三步,水眉跌落地上,看着他。
他仿佛一个孤兽,舔舐着自己的伤口,防备着整个外界。
说话间,那两个少女颤巍巍的探进来脑袋,把酒放在门口,就躲起来不见了。
水眉只能自己去拿,刚刚打开盖,酒水一溅竟然是两条暗光噌一声飞跃出来,直投美人怀抱,一条盘踞在水眉头顶,一条蜿蜒在水眉手腕上,酒气带着蛇的阴寒刺激着她皮肤,水眉清楚的感觉到红信子滑过她手的触感。
“王爷请用…”水眉手都在抖,倒出了酒奉给荣凤卿。
荣凤卿没听见她失措尖叫,有些意外:“胆子倒大。”
水眉微笑:“都是因为奴婢心上人养着蛇,爱屋及乌罢了。心上人养的,什么都好看可爱…”
水眉笑眯眯的看着手上蜿蜒的青蛇,心里要崩溃了。
你给我死下去啊!
那蛇应是拔过毒牙,不过蛇行蜿蜒一会,就爬了下去,盘到荣凤卿身边。
“你还有心上人?”他嗤笑一声。
水眉定定的看着荣凤卿,恨不得把他揉怀里,却只能隔着相望:
“是,奴婢的心上人,叫小凤凰。”
小凤凰,是水眉喊他的名字,她喊了多少年,不信他不记得。
荣凤卿饮酒而笑,下巴微抬间那消瘦冷峻的弧度,在灯火里越发朦胧:“歪瓜裂枣,也敢自称凤凰。”
果然…不能对他抱太大期望。
“那王爷觉得叫什么好呢?”水眉无奈。
“草鸡野鸦,敢欺凤威?”他又饮一口酒,猛烈的咳嗽起来,咳了半晌停下来,水眉又心疼又好笑:
“那就叫小草鸡吧,这个名字好,想必他以后会喜欢这个名字的呢,多谢王爷了。”
嗯,以后就叫他这个名字了。
是他先不做人的,水眉耸肩。
*
夜幕很快降临了,水眉和另外两个少女去厨房做晚饭。
她翻遍了厨房,连根肉丝都没有,只有两个萝卜还有山药,烂了半边的大白菜,在筐子里堆灰,还有些米面油盐。她只得洗干净米煮了个饭。
水眉擦把汗,看向那两个少女,柔声道:“你们打起精神来罢,倒不必那样丧气,你们也看见了王爷,并不是那样的人。咱们小心些,断然无事的。”
她不信王爷是那样的人。
“你哪里懂,那些白骨你看不见吗?都说了王爷一到晚上就发疯,杀人如麻还是虐杀的,到晚上你别慌!”那少女哭花了妆。
水眉千般劝,她们还是瑟瑟发抖,忽然厨房门一开,少女尖叫一声蜷缩到了一起,水眉抬眼看,是小六。
小六看着眼前桌上,眸色一闪,炒的脆亮亮的萝卜条,蒸的酥软雪白的山药上,淋着一勺子蜂蜜。还有锅里热腾腾的白米饭,少女挽着袖子,正低眉顺眼的盛。
“麻烦你了,我去端给王爷罢。”
他靠近水眉,也挽起袖子来,水眉扫一眼他手腕,发现他手腕上,有一道道抓痕,都结了血痂。
“这是猫儿抓的。”小六微笑。
水眉低头不语,她岂能没被猫儿抓过?过去戏班后台祭祀祖师爷时候,那些糕点最招猫儿了,戏班敬老鼠,忌讳猫儿,所以她负责赶猫,三天两头被挠,烦恼死了。
猫挠的血迹,哪里有这样深这样长?
正想问时候,旁边两个少女忽然开口了,她们一齐站起来,红着脸对小六道:
“小六哥,我们两有话想对你说。”
“这…”
“小六哥!”少女哭的梨花带雨,总是让人难以拒绝。小六犹豫的带着她们出门去了,水眉只听见扑通两声,应该是跪下了。
她叹口气,不用想,都知道少女要做什么。水眉默默盛起来干饭,去给荣凤卿送过去。
出门时候迎面撞上小六,他后面两个少女满面春风,看向水眉,得意万分。水眉也嫣然一笑,撞开少女道:
“今日我就伺候王爷了,六儿哥服侍王爷三年了,没有一点事,我倒也想看看我有没有六哥的福气,活下来。”
她临走时意味深长的看了两个少女,可惜没人看她。
*
夜如其何,夜未央。
水眉端着饭走到了王爷寝宫门口,荣凤卿刚刚沐浴完,浑身无一丝热气,是用冷水洗的。他换了套雪白亵衣在拔步床沿坐了,靠着栏杆换衣裳。
“晚间还有饭?”他似有些诧异。
“是,”水眉端到床上的小案上,把筷子递给他,他皱眉正要说不吃,水眉揭开隔热的盖子,饭香四溢。
荣凤卿喉结一滚,把话咽了下去。
他吃的不算斯文,风卷残云般干掉了饭,意犹未尽。
水眉看他吃的香,才笑了。收拾完后听见那人开口:
“出去时候把大门锁上…”
“哎,晚上奴婢要过来伺候王爷呀。”水眉歪着头看他。
荣凤卿面色一沉:“不怕死你就过来。”
“好巧哟,我不怕死哎。”水眉娇笑着搬过桌子,荣凤卿在梳妆台那儿漱了口,进了拔步床去,隔着荆棘向她看去,低声道:“把这个锁起来。”
他的床四周都围着荆棘木做的栅,脚踏边留一个小门让他上去,旁边一坨大铁链子。
水眉摇摇头:“锁了,王爷晚上起夜如何?”
荣凤卿剑眉一拧,昂着下巴:
“我自会出来。”
“那岂不是会被荆棘扎到?奴婢把这些荆棘全拆掉吧。”水眉看向他裸露出来的半截小腿,白皙的脚腕处有许多细微划痕,或深或浅。
他瞥她一眼:
“不怕死,你就拆。”
水眉眨眨眼:“这有什么怕的,王爷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吗?”
她心里大概有了一个猜测,这个王府里,最危险的不是荣凤卿:
“睡在王爷寝宫外的,都死了。奴婢斗胆,想就着王爷余威将就一宿。”
荣凤卿不置可否,只是闭上眼,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水眉收拾完东西回来时候,已是月色正浓,她在荣凤卿寝宫里搭了地铺,正要安歇。
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小六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水姑娘,可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