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裴之说的口有些干,荣凤卿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只得起身挺直脊背,从容问:“王爷?”
连唤三声,荣凤卿才施舍他一个眼神。
“滚。”
他总是这样粗鲁,连对苏裴之都这样。
水眉对苏裴之印象颇好,甚至说有几分敬重,听见他的话,她秀气的眉毛马上一蹙,闷闷哼哼开口:“你干嘛凶他?”
荣凤卿倾着的头一抬,正好对上水眉凶巴巴目光。
“你凶我。”
他垂下眼帘,恶人先告状。
原先阴冷的语气瞬间萎了下去,头发乱糟糟的透着几分可怜,叫水眉苦笑不得。
“你还有理了是不?”
水眉拿那水蒙蒙的眼儿觑他,抿着嘴儿笑,纤细手指直直的戳向他额头:
“好冤家,你可想起来我了,小乌鸦。”
她是笑着说的,尾音却颤起来,豆大泪珠滴落荣凤卿手心,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流干净了。
小乌鸦?
荣凤卿忽然想起来他说过的混账话,薄面微红悔不当初。
他薄唇抿的愈紧了,正要说什么时候,忽然有人敲门,整三下,不轻不重不急不缓。
“谁?”
“梁州刺史苏胥,求见王爷。”门外那人语意谦卑,背影映在镂花门前,不卑不亢。
“进。”
水眉趁机溜了,她现在衣衫不整怪羞的,临去秋波一下,逗弄着他。
荣凤卿那妖异的紫眸灼灼的看着她,水眉嬉笑一声,溜了。
苏胥推门而入,身旁侍女手捧托盘,内放着成套的锦绣衣裳,他从容的行过礼,揣袖而立:
“顾家小辈无礼,还望王爷海量。”
荣凤卿一言不发,只是扯过那宽袍披上,对侍女使个眼色,侍女自端着盘进了内屋,给水眉换衣。
“若要我海涵,除非他这辈子不再落我手上。”
“是顾小侄的错。”苏胥只得低声下气,忽话锋一转:“适才属下查明了,刺杀您的原是朝廷派来的锦衣卫,扮做夷蛮,掩人耳目罢了。只怕朝廷对王爷多有顾虑,痛下杀手,如今局势不安,只怕还委屈王爷暂住此舍了。”
荣凤卿点头:“有劳费心了。”
“为王爷,自当肝脑涂地。”
荣凤卿系衣带的动作一顿,紫眸中闪现异样光芒:“苏刺史,好忠心啊。”
“王爷见笑了,镇西王劳苦功高,文征武战收复四海,为天下福祉,苏胥常念王爷之德,思想见其人,定要为王爷涤除莫须有之罪名,还王爷一个万古清白!”
苏胥斩钉截铁的一番话,把水眉都听感动了。
荣凤卿神色依旧平淡,丝毫没有触动,只是淡然道:“既朝廷待我如此,速唤鹰枕戈前来,我要要事相商。”
苏胥面色一凝,脱口而出:“鹰将军在宴会酣然大醉,皇上怜他无家,故留宿宫殿,明日又是初一,只怕还要留饮宫中…”
荣凤卿似乎料到了一般,微微颔首,示意知晓,苏胥看得出他并不想和自己说话,只得推下唤下人摆饭伺候,自己却并未退下。
水眉换好衣裳出来时,饭菜已经摆满了拼合起的月牙桌,她穿着蓝袄粉裙,松松挽了个抛家髻,泪痕未干,平添三分娉袅。她一进来,整个屋子似乎都亮了起来,生怕暗淡了她容光。
苏胥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背后发凉,好像有什么人盯着他看。
他一回头,是荣凤卿平静的捏着一卷书,并没有看他。
但是书是捏反的。
他有些莫名其妙。
“都是些调养滋补的素菜罢了,王爷请用吧。”苏胥把两个碗摆好,荣凤卿斜乜他一眼:
“摆两个碗,苏大人难道不用吗?”
苏胥有些发愣,这不就是他和王爷的吗?
“算了,你和苏大人好好吃好好聊,我待会厨房讨碗饭就好,现在还不饿呢。”
苏胥久浸淫官场,看出来其中麻利,微笑道:“是苏某欠思量了,姑娘请坐。全仗姑娘照顾王爷这些时日。”
水眉挨着荣凤卿坐了,荣凤卿头越发的低。她看向菜,愣住了。
应着王爷都是些滋补调养的菜肴,青丝丝的冬瓜片,脆亮亮的萝卜条,白融融的明骨粥,还有水晶山药捏成梅花,心上镶上枣泥,配着一碟子蒸,看上去清爽无比。
说着请人吃饭,也就吃这些家常菜嘛…
肉丝儿都没有,多磕碜啊。
开饭后,水眉不以为然的夹起一筷子冬瓜,入口后愣住了。呆呆傻傻的又夹了一筷子,入口即化,肉香汁水浸润着冬瓜,鲜美无比。
“这冬瓜,是喂肉长大的吗?”水眉傻傻开口。
旁边的丫鬟笑了,忙给他们解释道:
“倒也不是全素的,不过取荤味素形罢了。冬瓜是和火腿一齐蒸了,弃了火腿再用新熬排骨汤收汁做的。萝卜条是上月玫瑰盐腌的,时候不够怕涩味,又用了两遍古盐水,塞进母鸡肚皮里,上荷叶蒸了,蒸完再换倒仔鸡党参炖的汤里煮的…”
水眉:……
她还是太单纯了。
她忽然只觉得,自己只配喝碗里的稀饭了。
这总不会是珍珠熬的吧。
“明骨粥要趁热用,最是养人,姑娘。”
“明骨粥?”
“就是姑娘碗里这粥,这乃是今年是皇上新赐的瞿罗的鲟脆,和鱼唇鲍鱼干瑶柱海参泡发了,熬三个时辰入梗米,再续水熬,三沸三续,再入剔刺的鲜鱼片儿一汆,微煮一会趁热盛上来的。”
水眉愣愣的看着那粥,那一碗粥,敢情是把一海里鱼吃尽了?
好叭,她更不配喝了。
不知道为什么,习惯了青菜萝卜后,她对这突如其来的奢华一餐,有些抵触。说不上来的感觉,不过是口腹之欲,却这样的劳民伤财,至于吗?
她以前觉得,红烧肉,就是极致的享受了。
她有些犹豫的看向身边人,荣凤卿换了便装,饱满的额头上半笼着金边子网巾,白发垂在鸦青色长袍后,带着穷冬的清峻矍劲。他正在挽袖,看样子也没有什么食欲。
他意识到水眉眼神,略加沉吟:“添两个辣菜可以吗”
“自然。”苏胥对丫鬟使一个眼色,丫鬟才赶紧下去,不就给端来了一盘菌菇辣子鸡,一碟切填鸭配着辣油盏。端到了水眉面前。
水眉表情复杂,她本来是想表达不想吃的意思,谁知道荣凤卿解读成了她想吃辣。
好吧,她的确爱辣,从小养成习惯了,上台前先热热辣辣的喝一碗,烫烫嗓子,最是舒畅了。
想着她吃起来,颇有些食不知味。
苏胥是出了名的清廉,想不到每餐也如此奢华,看来人不尽是表面这般,怪不得是上辈子造反的主,两面三刀藏的够深啊。
“王爷怎么不动筷,可是不合胃口?”苏胥体贴问。
“不是,只是在想,苏大人好节俭罢了。”他终于是夹起一筷子,苏胥终于松了口气,谁知道他方向一偏,偏到水眉碗里了。
苏胥面色一僵:“这都是为了照顾王爷,是汝南世子家的厨子准备的罢了。苏某何德何能,敢日夜如此奢侈?今儿也算开眼了。”
水眉心中一动。
苏胥对荣凤卿刻意的讨好,任谁都感觉的出来,现在人他都是避之如蛇蝎,谁似他赶着向荣凤卿献忠心。
忠心!
联系上苏胥谋反篡位上辈子的作为,水眉心里明了起来,他只怕是要把荣凤卿拉下水。
她也毫无胃口,罢了筷子。
吃完饭,苏胥终于告辞了。天蒙蒙亮,清晨独有的凉气自碧纱窗外袭进来,吹散了那些炊金馔玉的气息。
水眉把荣凤卿拉进里间,声音轻柔道:“小凤凰,你过来。我还有好多有话要说。”
里间灯火尚微,烛影摇曳里,罗汉床上锦被绣的鸳鸯在涟漪荡漾的池塘安眠,衣架上堆着水眉换下的红肚兜,平填暧昧,心上人的手轻轻拉着他的衣袖,虽无盈袖风到,却胜百花芬芳。
荣凤卿垂下眼帘,耳垂更红了。
她要对他做什么?
“我想偷偷问你…”水眉环视一周无人,凑近他耳畔,踮起脚尖低声开口。
荣凤卿喉结一滚,攥紧了手。
“你有没有感觉,苏胥有点问题?”
水眉没听见他回答,纳闷的看着他,就看见他原本流光溢彩紫眸微微耷拉着,说不出的委屈和失望。好想在说:
“就这?就这?”
水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催他一遍,荣凤卿才道:
“他知我和皇上关系。”
“哎?”水眉略一沉吟,苏胥知道荣凤卿和皇上关系,那刻意攀附,岂不是想抱大腿?
“那他是想辅佐你,登上那个位置吗?”水眉声音压的更低。
这个可能比较大。
荣凤卿轻笑一声,眼里不屑都懒得掩饰了:“他若真心辅佐我,适才我试他,他就不会露马脚了。还记得我第一句就问起鹰枕戈吗?我要鹰枕戈到身边,他却推辞醉了,鹰枕戈酒量滔天,轻易不能醉,他性子直爽说话没遮掩,只怕是苏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不可能叫他和我们对上。”
“那他到底几个意思,救你到这里,究竟要做什么?”水眉纳闷起来,又不是真心要辅佐荣凤卿,替他辨明身份重登朝堂,又不是单纯的想救荣凤卿,那他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还记得刚才的明骨粥吗?”
“记得。”
“你我遇刺,不过几个时辰的事,这明骨粥工艺烦重,不是一时半会能熬制好的,只怕这次你我遇刺,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苏胥要杀你?”
“他要杀我我早死了,偏生就是中几根针,染些积年的毒。”
水眉只觉得凄神寒骨,那抛开所有的不可能,她只想到一种可能。
苏胥是故意刺伤他,然后派人去救他们,顾廷是他左右手,自然前去了,救下他们后,顾廷对他图谋不轨,却忌惮着不敢杀荣凤卿,都说明荣凤卿才是他们真正的猎物。
污蔑朝廷来杀人,进一步激化他们矛盾,苏胥想塑造一个忠心耿耿的形象。利用荣凤卿和朝廷仇恨,来对付朝廷。
下一步,就是谋反了吧。
可是上辈子他不是这个时候谋反的啊。
除了她改变了人生轨迹,难道苏胥也改变了吗?
对了,顾廷。
上辈子苏胥是谋反得逞,虽然他能力颇强,但终究不是正统帝王,很快民心动摇,他就败在血统上,如果说顾廷洞彻了上辈子的事情,和苏胥提前勾结,告诉了苏胥良策,那么避免民心背弃的唯一方法,就是扶持正统愚昧百姓,逐步占据朝廷。
荣凤卿,是皇上唯一的儿子。
这样什么都说的通了。
苏胥要拉拢荣凤卿,把他培养成一个傀儡帝王,然后一步一步蚕食南朝。
水眉想通了,脑壳都开始疼,她疲倦的看一眼身边人,轻声道:
“王爷,我猜苏胥是不是想,利用你的身份然后谋反?”
荣凤卿不以为然的点头,伸手吹灭烛火,屋子一下静下来,她才忽觉,天已经大明了。
“那我们怎么办?他肯定不会放我们走啊,我们这么去和皇上报信。”水眉嘟着嘴。
荣凤卿把烧烬的线儿一剪,那焦糊的一粒坠落桌上,带着一滴凝泪,似无线风筝落地无声。
“现在就算说,也来不及了。”
水眉心里咯噔一下,她焦急的走来走去,去看荣凤卿时,他已经背过身去了,孤傲的背影里带着丝倔强。
“你怎么了?”水眉纳闷。
荣凤卿低着头一侧目,扫她一眼就罢休:
“你还问?”
水眉:?
“我好不容易醒了,你见着我,第一句话问苏胥,第二句话问朝廷,第三句还是天下事,你就没什么话对我说?”荣凤卿倔强的不看她。
水眉:……
有一瞬间,她想把荣凤卿打回大傻子的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画眉:叽里咕噜一心搞事业
小凤凰:眉眉子不理我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