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
“吃饭了,大公子。”
狱卒戏谑的声和锁链相碰的冰冷音撞在一起,还夹杂着青年沙哑的咳嗽声,烛火跳耀,明了枷锁,照亮了被困牢中的人。那人浑身血污,盘腿坐在角落中,靠着墙低着头,纤细的脚踝上系着铁链,几乎磨的无半片好皮。
听见声音,他动也不曾动。
倒是他怀里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来,喵了一声往门口一看,吓的又缩回去了。紧紧的咬着衣边不放。
狱卒看苏裴之不动,笑嘻嘻的从饭篓中拿出碗饭,上面盖着一两片肥的腻死人的肉,一股馊味扑面而来。
“嗾!嗾!嗾!”
狱卒嬉皮笑脸的连唤三声。
苏裴之紧抿嘴唇,手还是不紧不慢的抚摸着猫儿的头。
这嗾,是唤狗的声音。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来吃啊大公子,您两天没吃饭了,亏待您了,今儿给你留了好东西,大肥肉!”
狱卒抓住那肥肉,甩几下显摆似的给苏裴之看。
苏裴之闭眼。
他怀里的小东西挣扎的更加厉害了。
他两天没吃东西了,怀里的小猫也两天没吃了,叫的可怜的很。
“您吃不吃!”
狱卒有些发火,抓住那碗作势要倒入夜壶中,最后关头,苏裴之抚摸猫的手一重,他抬头看了他一眼:
“留下饭。”
他话音刚落,碗就砰一声砸到地上,狱卒笑道:“哟,手滑了,对不住咯大公子。”
粗瓷碗碎成七八瓣,一层油腻蒙在灰蒙蒙的饭上,在昏黄灯下闪着腻到人呕吐的光。地下的尘垢不比那油腻清淡些,蒙细着腿儿的虫爬过肥肉,仿佛被熏到了一扑棱就飞走了。
苏裴之想起来在青州看见的狗食碗。
他抬头,有什么轻轻飘落而下,落到那饭上。
是蜘蛛网罢。
“妈的,有些这些碎罗东西,到处都是扫都扫不掉,老子早晚砍了门外的几株破杨柳树。”
苏裴之才想起来,这是柳絮。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原来春天已经快走了,他还没能看看京城的柳绿。
“您吃不吃?不吃我就扫出去喂猪了!”
怀里的猫儿叫的可怜起来,苏裴之涣散的眼神慢慢有了焦点,他挣扎着坐正身子,单手扶着墙,一点一点的向门边挪过去,才挪了两步,就满脸冷汗。
汗滴下,夹杂着血丝。
“哎,你们看大公子像什么?像不像前儿讨东西吃的瘸腿狗?拖着腿一瘸一拐的哈哈哈…”
狱卒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嗓子喊来了门口守着的两个,三个人津津有味的看着苏裴之爬过来捡饭。
苏裴之动作一顿,他抓着墙的手慢慢收紧,墙缝间渗进血丝。他动作快起来,动作也越来越抖,手触碰到饭的一刹那他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哎您小心着!”
狱卒上前,一脚踩到他手上。
苏裴之的手如被雷劈一般剧烈颤抖起来,狱卒抬起叫,苏裴之灰黑的手背上多了半个鞋印,他颤巍巍的哪右手按住左手手腕。
瓷碗的碎片,硬生生的扎进了他手心。
那油腻的饭被血浇过了,莹莹的红红的。
苏裴之怕挤到猫儿,先一把推开它,然后疼的蜷缩成一团。拿头拼命的抵着墙角,不要命的碾着,头都抵破了,血直渗透了一角墙。
猫儿看看苏裴之,又闻闻那饭,低头嚼了起来。
几个狱卒瞧了半天,觉得无趣,就靠后了,倚着墙角嗑瓜子起来。
“哎,会不会有点过分啊。”
“怎么会,我还嫌咱们善良了呢,二公子吩咐了要狠狠折磨的留,大公子进来这么多天,咱们就每天一顿打,别的刑具都没动,二公子说不定还嫌咱们轻了呢。”
“那就好,反正听二公子的没有错。”
苏裴之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他哪膝盖狠狠的压着手腕,试图减少手心疼痛。头死死的抵着墙角,额头大约已经没有好皮了。
忽然手上疼痛之上,多了丝瘙痒。
他睁开朦胧血眼,看见猫儿在轻轻舔舐着他手心。
一瞬间他泪如雨下。
轻轻的拿小拇指弹弹猫儿肚皮,他沙哑着声音道:“别舔了,脏,当心碎片割了你。”
猫儿肚皮软软的一弹,静静的围坐躺下,赖在他手边,他冰冷的手感受到了温暖和柔软,还有生命那令人怜爱的呼吸起伏。
他跪着跪着,浑身都在变冷,只有手边的温度,一直不变,也没有离开。
*
后宫
黄色帷帐里传来苍老的咳嗽声,时而猝然激烈,又弱了下去,仿佛将死之人若断若续的吊着命。
苏胥虽然是假称病死,但是离真正的病死已经差不了多少日了。他放心不下没完成的霸业,还想替不成器的二儿子做最后一件事。那就是除掉荣凤卿和狼庭王。
假传死讯,引诱他们前来。
然后一网打尽。
青州密探传来消息,说荣凤卿已经上路了,狼庭那边探子也说狼庭王来了。
他必须要熬到那天!亲眼看见他们死在自己面前,才能安心的走啊。
“皇上。”
帘外有人。
“顾廷啊…”苏胥不用分辨都知道是谁,左右侍女馋起他来。
“臣在,不知道皇上深夜传唤臣来,所为何事?”
苏胥挥挥手,宫女退下,关了宫门。
“我这些日子,也能说是回光返照了。总是在想事情,浑身不踏实,我问你。”苏胥艰难开口。
“陛下请问,臣知无不答。”
“我一想起来裴之的事情,心里就毛毛的,眼泪也止不住啊。他现在还好吗?”
“殿下甚好。”
“那就好,我不信那么好的孩子,会背叛我啊,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顾廷,这朝里朝外的事情你最清楚了…老实说,你觉得…”
苏胥说着说着,口水不自主的滴到被单上,眼皮子也耷拉起来了。
顾廷隔着薄薄的帷帘,看的一清二楚。
“陛下不必担忧,此事虽已成定案,但是臣也觉得甚是蹊跷,陛下放心,臣回去就着手调查。”
“好…”苏胥全无意识的瘫软下去,朦朦胧胧里说了句:
“你去查,别叫裴琛看见…”
顾廷微微一笑,暧昧道:“好。”
他轻松起身,礼都懒得行,径直走了。走到宫门口,门刷的一声被人拉开,苏裴琛满脸阴沉的把顾廷拉出来,仔细打量一番,笑了:
“怎么,宰相大人要去死牢里调查吗?”
顾廷轻飘飘看他一眼:“沉住气,殿下。”
苏裴琛丝毫不惧的踢下门,和顾廷转身离开,他负手而立,脸色有些发狠:
“都几天了,想不到那个窝囊废还没死。老头子都要死了还惦记着他!都快嗝屁了还不传位!到时候我名不正言不顺的,做什么皇帝!”
窝囊废,自然是苏裴之。
“殿下莫急。”
“我怎么不急?只要苏裴之还在一日,老头子就念着他一天。”
“将去之人,思子之心倍切,殿□□谅。反正大公子现在意志消磨体无完肤,已再无威胁了。只剩一口气,说不定…”顾廷叹口气:“臣到死牢时候,已经不在了。”
说着,他定定的看着苏裴琛。
苏裴琛眼睛一亮,笑眯眯的看着他,开怀大笑起来,对着身后的人吩咐道:
“你们几个跟着顾相去死牢看看我哥哥。”他声音一低,对顾廷耳语道:“看不见棺材,我可不放你出来啊。”
“殿下放心。”
见顾廷帮自己动手,苏裴琛乐呵呵的离开了。
顾廷微笑着,带着亲信打开了死牢的门,赶走了狱卒,看见昏死过去的苏裴之,他叹口气,冷声道:“泼醒他。”
一盆冷水,泼醒。
苏裴之愣愣的看着眼前高大威严的男子,说不出话来。
“哟,大公子,你醒了。”
顾廷一脚踢过去,把苏裴之逼入了死角。
他居高临下的靠近苏裴之,苏裴之泪流满面的看着他,身后人目光嘲讽的看着他。滋滋有味的看往日一人之下的储君今日的狼狈模样。
把苏裴之逼入了别人看不见的死角,顾廷慢慢的矮下身子来。
“哟,大公子,连微臣都不敢看了吗?”
顾廷嘲讽开口。
苏裴之痛苦的闭眼。
忽然,他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温暖而干燥的手。
恰似当年同窗时候,两个人惺惺相惜。苏裴之感受到那温暖,一霎时也忘却了手心的疼痛,反手握紧了对方的手。
他悄悄抬眼,看见顾廷冲他笑,眼角有泪花,仿佛还是当年的温良模样。
苏裴之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也冲他一笑。
“你们出去,把刀留下,大公子是体面人。还有,抬个草席进来。”
言下之意就是要他死的体面点呗,派来监督顾廷的人都明白,纷纷出门守着。甚至有人去找草席了。
苏裴之大脑一片苍白,看见被扔在地下的刀,嘴唇发白,惨淡一笑:
“果然你今日,是来送我的。也罢也罢,父亲头七我未能与他诵一经一句,我亲自去黄泉陪他,也是好的。”
说着,他拿起那匕首,颤巍巍的就要摸脖子。
“殿下不可!”顾廷一把夺过刀子,按住苏裴之的肩膀,低声道:“我是来救您的!”
苏裴之不可置信的看他一眼,继而苦笑一声摇摇头:“算了,顾廷,你好好辅佐二弟坐镇江山,也是一样,二弟资质不差,只是年少轻狂血气方刚,你要辅佐他明是非辨忠奸…”
“殿下!”顾廷着急的打断他。
“我实在不行了,就算你不来,我也快去了。”苏裴之叹口气:“算你我这辈子缘断了吧,也是我福薄,不陪享宗祀…”
”殿下!”
“别说了,让我安心的走吧。对了,这猫儿就当我送你的饯别物了,好好待它…”
“殿下,皇上是被二殿下杀死的。”
苏裴之的声音硬生生被恰掉了,他愣愣的看向顾廷,顾廷红着眼眶看他,声音低沉而压抑:“您还要去死吗?”
“你说什么?”苏裴之一把按住他肩膀,丝毫不管手心的碎片。
“我说,皇上不是病死的,是被二皇子杀了的,因为二皇子不满皇上迟迟未曾传位,起了毒心,在监狱里面折磨您也是他的意思。”
“他怎么能这样…杀父弑父…”苏裴之浑身一片冰冷。
“他连亲父都能杀害!还能执掌江山社稷吗?殿下!您就忍心这样去死了?”
“不能…不能…这猪狗不如的东西…”苏裴之又是气又是悔恨,一口黑血吐出来,险些昏死过去。
“大人…”
有人敲门起来,催促动手。
顾廷一把把匕首塞进苏裴之怀里:“待会我救您出去!您拿着这个!有用的!千万不要动气,屏住气!来不及说许多了!”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一个厚厚皮囊,塞到苏裴之脖子边,取出小刀割裂,血液四溅,腥味蔓延开来。
苏裴之真的仿佛被砍中了一般,僵僵的倒地。门打开了,有人试探过苏裴之鼻息,大家手忙脚乱的把他塞进了草席里捆起来。
他闭着眼,屏在呼吸。感觉整个世界暗了下去。
唯有手按在心口,紧紧贴着衣裳里的匕首,那手还在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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