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省亲队伍,浩浩汤汤。一路的仪仗,走得整齐。虽说是贾家自家的娘娘,却也是皇恩浩荡。只是这一见面,贾政贾赫行礼的模样,让众人都在那一刹那知晓了。
咱们家的娘娘,便是我们曾经的大小姐。如今,是皇家人了,君臣有别。
入了堂,元春再不肯受贾家长辈的礼。更是在贾母跪拜的时候,慌忙上前拦住,一双美目含情,此时已沁出泪来。
“祖母,您这是要折煞我了。”贾元春说道。
贾母已是老泪纵横,一只手近握不住拐杖,身子颤颤巍巍的。被贾元春迎了,缓慢上坐。只是一双手,苍老的模样是如何养尊处优也遮掩不住的,此时正紧紧握住元春的手。
“祖母老了。”贾母说道,“娘娘这手,还是如当日那般白皙,只是指腹间多了点儿茧,可是在宫里受苦了。”
元春愣了下,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转了头。
贾母见状,更是悲从中来:“可怜我的孙女,成天见不到面。”
这一句,恍惚间击中了元春一般。令她本隐藏在眼眸里的泪,霎时间落下:“既如此,当日又何苦将我送到那地方去。”
贾母也并不答话,只是祖孙二人拥着,哭得凄惨。
林黛玉来贾府时,元春已入了宫作女官。宝玉这位姐姐的过往,也只是在丫鬟小厮的闲聊中偶尔听得。本对其感触不深,此时见美人垂泪,一时间竟也有所感伤。
雪雁见状,连忙上前。轻轻捏了捏黛玉的肩膀,凑近她耳畔低声道:“小姐放心。就老爷对您的喜爱,哪里舍得让您去做这为扬门楣,付了一生的事情来。”
黛玉眼眸微微闪了闪,蓦然转了头看着雪雁。手,也轻轻放在了雪雁手上。只是握着,便有了无限力量。
省亲,修的园子颇大。元春只是草草走了半圈,便已没了力气。只赐了些名字,便笑着分了各姐妹日后住着。只是贾母有着打算,将较好的两处,分别给了黛玉和宝玉住着。
元春微楞,转头看向王夫人。良久未言,在抬首时已是一脸的笑意:“听闻宝玉近日功课有了长进,这园子我瞧着不错,不若让他就此作了诗,众丫头们也都作一首于我看。好了,便赏,也算个彩头。”
此话一出,探春的眸色微动。只是不着痕迹的上前两步,拉了拉迎春的衣袖。几人都出了列,向元春一行礼,便各自领了纸去写。
贾宝玉倒是万分的不乐意,他哪里想得到,就连大姐姐归来省亲,自己也难逃功课的考校。苦巴巴的写了两句,便凑了黛玉这边来讨好道:“林妹妹,你可写了诗。”
林黛玉一愣,远远望了下主位的众人。方才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道:“这是娘娘为了考你的,你可别想着找枪手,我是不乐意的。”
贾宝玉吃了个软钉子,也不在意。只是更凑近了两分,眨了眨眼:“没,就是想看看妹妹写了什么,感受下意蕴。说不准,我便有了诗情。”
黛玉被他缠得没法,众人当前,也不好闹大。只将身子一侧,让宝玉看了。
雪雁见状,待宝玉看完后便笑道:“宝二爷,你可要好好写了。如今看了我们小姐的诗,若是还没甚想法,还四处讨教的话。平日里的糕点,袭人姐姐便不需再来拿了。”
“别。”宝玉闻言,连忙摆手,急着道,“我会好好写的。可千万别再断了我的粮。自母亲教导后,都不敢来林妹妹这里蹭饭,这些日子瘦了好些。”
黛玉不信的上下打量,目光在宝玉微微圆润了的脸庞上停留少许。看得宝玉红了耳尖,忙不迭的遮掩了腮边新长的肉,匆匆卷了自己的纸跑开了。
雪雁倒是少见这位宝二爷仓惶而逃的模样,觉得好笑:“分明来讨吃的,比谁都欢。”
黛玉失笑:“算了,他爱吃算不得什么。你若是愿意做,便罢了。若是不爱做,再来就把他打出去。”
她虽如此说,雪雁却是不敢的。且不言宝二爷在贾府如何的被宝贝,只是看着黛玉和宝玉自小一处长大的模样,便要留了几分颜面的。
众人将诗词送了上去,元春一一看了。不多时便下了赏赐,都是极丰厚的。探春拿了,便第一时戴了上去,并侧身说了什么,将其中一成色极好的镯子递过去。过两日,便在赵姨娘屋里瞧见了。彼时雪雁见到的时候,还不禁叹惋。这年头,庶女不好做啊。
贾母见了赏赐,却是笑意一僵。宝玉得了头一份并不奇怪,只是宝钗的镯子竟与宝玉的是一对。她看了眼王夫人,眼里露出几分不悦来。
元春却是握住了王夫人的手,轻轻摇了头,低声道:“母亲,若是祖母不愿。我下旨也并非一件好事,这事还需琢磨。”
王夫人虽是不甘,却也不敢公然和贾母叫板。只得悻悻然点了头,坐于贾元春身侧,魂不守舍的看起戏来。
此时,便是宴席要开始的时候了。雪雁早早和黛玉打了招呼,去了后厨看着。
不同于当日宝钗的接风宴,因着元春的身份不同,得以使用的规制高了不知几许。鲍鱼燕窝等,用了不知多少。只是一碗碗的端出去,便是真金白银,可以吃去一座山来。
开局一碗轻淡的燕窝粥,燕窝早已用了井水沁透,泡了整夜。更是来回换了三次水。此时旺火冲开,文火慢熬了半个时辰。入了口,便是软糯生香,留以唇齿之间的淡淡回甘。
元春吃过,眼里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来。这粥,既足了她爱甜的心,又不知如何驱散了常见的腻。
“这便是那位雪雁姑娘做的?”元春问道。
贾母点了头:“正是。”
元春默默点头,更是不经意间吃得快了些:“不错。”
回甘尚在口中,下一盘清爽的西芹便端了上来。汤汁是用老鸡煨出来的,鸡养得慢,吃了常年的梗米,不谈肉质,只是这汤便鲜味满满。配上爽口的西芹,吸满了汤汁的鲜美。更是用了凉水激了几回,入口便是清爽,咬下去满嘴清香。
更是让元春眼里微微亮了几分,她虽未注意,却也不由得正襟危坐了起来。对着之后的种种菜肴,多了几分期待。
王夫人于身侧看着,眉头微蹙。只是低头随便咬了一口,也是楞住。半晌,方才无奈的叹气:“这人虽不让人喜爱,可这手艺却也确实无可辩驳。”
随后的玉龙狮子头、清蒸江团等一众,均是如此惊艳。便是最后汤盅上来,元春仍意犹未尽。迫不及待的掀开来,便见得一朵花绽开在水中,一口汤下去,更是惊喜的满嘴鲜美。
正欲再喝,却不知身后丫鬟听见了什么,忙不迭的上前,在她耳侧低声说了几句。便见得元春面色一变,立时摔了勺去。露出怒容来,使劲一拍桌案,大声道:“岂有此理,这人居心太过狠辣。”
还未及王夫人并贾母问出口,已经见有人领了雪雁上前。
元春道:“你可是此次宴席主厨。”
雪雁点了头,心下确实平静。这套果然如她所料,点了头:“是的。”
元春怒道:“既如此,你有天大的胆子。竟然敢雕了九瓣的花来,是要陷本宫于不义么!”
九,乃是极数。若非皇家子弟,是万万不得触碰的。
众人闻言,都是身下颤抖。忙不迭的站起身,乌泱泱便跪了一地。
雪雁正欲开口,便听得身后一声悠长:“北静王到。”
北静王?
她转了头去,看着北静王。他穿着私服,头发尚自有些乱。看上去,仿佛仓促间便出了门。也不知是急了什么事。
雪雁这般想着,虽是之前已经打定了主意,此时心底里还是耐不住的泛起了暖意来。
北静王在她面前停住,看了下她腰间,未见自己的玉佩。眼中落寞一闪而过,再抬头便只剩下笑意,轻轻拍了拍她肩膀,低声道:“我来了,莫怕。”
雪雁一楞,再回神间北静王已经来了堂上。
他冲着贾元春草草拜了下道:“小王来迟,该是赔罪。”
贾元春疑惑道:“北静王,今日为何来访?”
北静王笑道:“前些日子,便与林御史讲过,今日来访。也是宫里有事耽搁了,才来得晚了些。还望元妃莫要气恼。”
北静王威名如何不知,元春声势早已弱了下去。不知不觉间,便退了半个主位,见北静王找了位置坐下,施施然尝了口开水白菜赞道:“今日这菜,还是本王特意嘱托雪雁姑娘做的。所幸本王来得还不算迟,总算赶上了”
莫说是九瓣,便是更超规格的,若是予北静王的,谁还敢说些什么。且不言北静王朝堂中的雷霆手段,便是他北境军功换来的免死金牌,都足以让他享此尊容。
元春再没了理由,只得悻悻然坐下。不知所谓的翻了翻盅里的花朵,不经意间一看,更是白了脸庞。
她这碗花瓣,并非九瓣。而是取了巧,雕得镂空一刀,借了不同层间花瓣重叠而已。
元春这才意识到,自己仿佛是入了局,竟然做了别人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