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摧红虽然嘴里说困了,但是没有那么容易睡着。
郭振藩安排他歇息在凤凰台。
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带着这一季最后的清凉。
风雷堂似乎早有安排,这间房子里,家具是新的,茶具是新的,连被盖也都是新的。
“这里,只有我不是新的了吗?”玉摧红自语道。
郎贺川就在门外,却没有回答,这个东瀛武士从来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天上灰云翻滚,在一排有些焦黄的气死风灯的辉映,仿佛可以看见一座巨大的宅院。
乌漆大门没有了惯常设防的乌衣铁卫,连门中的那一对石狮子竟然也己经不见了。
那两扇乌漆大门不知道有多久未曾开过了,门上的乌漆有些剥落,铜环也已生了绿锈。
高墙之内,隐隐有丝竹声传来,唱的是晚唐李后主的《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林花是春天最美好的事物,春红是春天最美丽的颜色。这样美好的事物、美好的颜色,突然间竟自“谢了”,多么令人惋惜感叹。
那么,一个百年不倒的江南查家败落成这般模样,是不是一样的令人惋惜感叹?
“走水,走水!”
更楼敲过了第三下,这时,巷外缓缓的走进来一辆牛车,却更衬出了这宅院的寂寞与萧索。
玉摧红当然知道,这是城外赶过来每夜专门为查家倒粪水的。
堂堂的江南查家,现在却被风雷堂挤压在乌衣巷之内,而他们新一代的家主查琦桢,每天就是缩在府内听曲,喝酒,制造农肥了吗?
曾经,乌衣巷也有过近百年的辉煌,因为每隔二十五年,这里便要发生一场惊动整个江湖的大仗,多少叱咤风云的江湖人物,气势汹汹地赶来,却全数败在江南查家的“铁拳”之下。
仅仅过去了几个月,乌衣巷突然沉寂了下来,它两代主人突然间一死一伤。
江南查家竟成了整个江湖的笑话。
难道,江湖上那种可怕的传说是真的,乌衣巷内的查府杀气太重,一直就是一座凶宅!
现在,江南查家已经被强势打压,乌衣巷里白天很少有人员走动,晚上也早已不再有辉煌的灯光,连当初的辉煌一时“凤凰堂会”也早已被人淡忘了。
玉摧红忽然想到了栖梅阁,也想到幼年时住在栖梅阁里那段欢快的日子。
为什么曾经那么轻松快乐?
又为什么快乐的日子总是那短暂?
回忆,绝对不是一样好东西!
所以,玉摧红决定不再回忆下去了。
他一拍窗户,道,“人来!”
只有郎贺川的声音,道,“评委大人有什么吩咐?”
玉摧红迟疑了一下,道,“我又想喝酒了,麻烦他们送一下。”
他是一个张扬的人,却不好意思指使郎贺川做事,因为,郎贺川虽然也可以算是他的朋友,但至今为止,还没有到可以将这个东瀛武士呼三喝四的地步。
郎贺川道,“没有人来!”
玉摧红道,“哦?”
郎贺川道,“刚才,有三批人在附近盯梢评委大人,因为走得太近,己经被我杀了。”
玉摧红只能叹息了,他十分心领郎贺川的好意,但是……这东瀛武士也太容易杀人了。
玉摧红道,“要不,我们出去喝一杯?”
郎贺川道,“可以。”
乌衣巷外有一个小摊,只是晚上才会摆出来,专门负责给巷内布防的各色人等售卖宵夜,卖些粗糙的酒食,店主人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见证过乌衣巷几十年的历史,最早是乌衣铁卫们当值时在此宵夜,然后换成了风雷堂的人。
两者相对比而言,风雷堂的人比较爱赊账,乌衣铁卫们对他出手似乎更加大方,因为他也是查喜的朋友。
查喜有时也会出来吃碗面,喝一壶老酒,两人坐下来讲一些同龄人之间才能明白的话语。
可,查喜已经死了几个月了,老人连最后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他,却没有离开,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去哪里呢?
今夜的天气不错,生意却是出奇的差,在老人几乎要准备收摊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两个客人。
一个身瘦英俊,但看来却带着病容。
一个的个头稍微矮点,腰上却斜插着两把刀,脚上踩着一双怪怪的木屐。
这实在是两个奇怪的客人。
但老人已经习惯了,在如今这种时节,不是奇奇怪怪的人,谁会愿意跑进乌衣巷呀?
个子稍微高一些的那个年轻人,未语先笑道,“老于头。”
老人一怔,他就是老于头,上一次他被人唤作老于头还是几个月前,唤他的人叫查喜。
老于头道,“哎,客官要点啥?”
在这么简陋的摊子上消费,其实很难找到客官的感觉。
爱笑的年轻人道,“有热的吃食,就摆上来,再上几壶酒。”
他选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带着他的朋友坐了下来。
脚上踩着一双怪怪的木屐的年轻人坐下之后,却从身上取出一块白布,将桌子细细地擦过了,然后又摊开一张白布,小心将双刀摆在上面。
这个人,当然是郎贺川。
这时间,老于头端过来一碟豆干,一碟咸水花生,一碟牛肉,迟疑地盯着桌子上的两把倭刀,不敢将放下来。
郎贺川这才明白了过来,又拿过一张桌子,才躬身道,“请摆在这里,麻烦您了。”
他又随口点了两个馒头和十壶酒。
老于头也是一个酒徒,对这两个年轻人的酒品他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夜宵摊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好酒,盛在粗糙的陶碗里,酒色混浊。
郎贺川自己先尽一盏,然后将酒碗斟满,再以双手奉给爱笑的年轻人。
“评委大人,请!”
这是他们最尊敬的待客之礼。
到了老于头这个年纪,早已经不再是一个好奇的人。
这摊子摆了几十年,招待的都是些练武之人,练武之人说话声音大,语气粗俗,有时候耍起了酒疯,还会掀了桌子。
面前这两个年轻人,也太斯文了。
老于头默默走开到一边,他知道练武之人有他们的忌讳,不该听自己听见的事情,最好一个字都不要听见。
因为,好奇心太重的人很难活到他的这个年纪。
所以,等到爱笑的年轻人叫了两遍,他才慢慢回过头来。
爱笑的年轻人淡淡地笑了笑,道,“再加十壶酒。”
有一次,老于头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有些多了?”
爱笑的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将一锭银子摆放在桌间,才笑着回答道,“查喜老爷子在世时,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有个小朋友,爱喝酒,而且不闹事。”
老于头的嘴角张开了老大,里面足够塞下一个馒头,哆哆嗦嗦道,“你,就是玉摧红?!”
他从查喜的口中已经无数次地听过这个名字,玉摧红,这是一个出生在乌衣巷内的年轻人,査喜在世时,从来不掩饰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
但现在,老于头却希望,玉摧红永远也不要再出现在这里。
在江宁城内,查家就是天,老爷查一清就是天庭上的玉皇大帝,玉摧红,你既然已经牵涉到了查老爷的命案,好容易逃走了,你还回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