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国帝姬这一喊,全场石破天惊。
若说尚光宗适才见柳惠笺出现在焦阑殿只是如被雷劈,那么此刻就是天塌地陷了。
他脸上血色尽散,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为何看柳惠笺那张脸眼熟。
柳驸马!!几十年前曾享誉顺京的柳驸马,被誉为“顺京第一美男”。尚光宗自打到顺京做官后,见过柳驸马几次。那男人虽已上了年纪,仍能从轮廓眉眼间窥得年轻时的月貌风姿。柳惠笺是柳驸马的儿子,儿子类父,所以、所以……
许愿和兰慈县主也惊呆了,两人这瞬间的表情,就和在场众人一样目瞪口呆。
殿中的安静程度更胜之前,只有福国帝姬带着哭腔的激动喊叫回荡在所有人耳边,夹杂着天英帝担忧的呼喊:“妹妹当心些,别摔着!当心些啊!”
柳惠笺上前接住福国帝姬,福国帝姬一把抱住他,再也控制不住哭起来:“吾儿回来了,这么多年终于、终于可以回来了,呜呜……当年把你送走时你还那么小,如今长这么大了……”
殿中宾客不乏知晓这事的,当年福国帝姬和柳驸马成婚后,没多久帝姬就怀上孩子。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谁想这孩子生下来后也不知是怎么,明明身体没问题,却三天两头生病,总要汤汤水水的灌着。
福国帝姬和柳驸马为着这个儿子,操碎了心。可不管他们怎么精心养护这孩子,孩子就是总生病,每次生病都劳累得太医院人仰马翻。
眼瞅着顺京最好的太医也对这孩子的身体情况束手无策,福国帝姬和柳驸马急病乱投医,把孩子送去寺庙,请僧侣们为他祈福化邪。
当时寺庙里有一位得道高僧见到这孩子后,当即就为这孩子批了命,说他是命里和富贵犯冲,不能再留在富贵人间了,须得送到远离尘世之处,过清贫隐士的日子。
福国帝姬和柳驸马本已无计可施,听了高僧的话后,索性照着来。遂这个孩子就被送走了,也不知被送去哪里,只知道他走的时候不过三四岁的年纪,那时福国帝姬不知哭得有多不舍,使得宠妹如命的天英帝为了安慰福国帝姬,直接罢朝三日。
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兰慈县主身为大尧权贵,对这种事当然也有所耳闻。可她哪能想到福国帝姬送走的那个孩子居然就是柳惠笺?京城这么大,姓柳的那么多,她没见过柳驸马,是真没有往柳驸马和福国帝姬身上想。
主要是兰慈县主根本想不到,福国帝姬的儿子会在浔阳开小倌馆!一开就是十几年!
此刻天英帝也从上首走下来,十分激动的迎向柳惠笺。
福国帝姬松开柳惠笺,柳惠笺向天英帝行了个礼,“陛下舅舅。”
“好、好,你可算回来了,你爹娘天天跟朕念叨你啊。你和你爹年轻时候长得真像,好啊,真是太好了。”天英帝激动得神色熠熠,还一边拿帕子给福国帝姬擦眼泪,一边自责的说,“怪朕,都怪朕前些日子把你爹派去外地做事,害他得下个月才能回来见到你。”
柳惠笺笑吟吟道:“舅舅您别自责,以后多得是机会呢。”
这会儿,不要说尚光宗和威武侯了,就连陈氏、陈尚书,还有陈尚书这一派的所有文臣,都已在心里惶惶不安。众人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雪白,不祥的预感夹杂寒意腾腾往心口冒。
他们刚才可是看见柳惠笺从浔阳王身后走出来的,柳惠笺还公然和威武侯抢兰慈县主。这说明什么?说明柳惠笺是站在浔阳王府那边的!若说周国的贤王和玉衡长公主只能从外部对今上施压,这柳惠笺却是如他娘般直接抓今上的命门。
他们簌簌发抖的看着天英帝和福国帝姬回到上首,柳惠笺坐到帝姬身边,后宫娘娘们无不开口祝贺巴结。但凡、但凡柳惠笺说他们一句坏话……
柳惠笺蓦地怨念道:“舅舅,刚才尚大人他骂我。”
尚光宗登时吓得亡魂皆冒,几乎是本能的跪伏在地,“陛下恕罪!微臣不知、不知道是……”
“尚大人想说‘不知者无罪’,舅舅您别信他的。上回尚大人来浔阳巡查,明知道自己是个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不愿放低态度恳求浔阳王府的原谅就罢,还拿您的名号给自己撑腰,处处说是如君亲临,更当着浔阳百姓的面威胁浔阳王府一家。外甥听着都为您生气,您的仁义天威全被他拿来扯大旗做恶心事,合着黑锅不都让您背了吗?”
尚光宗整个人伏在地上,连跪都跪不住了。他能感觉到天英帝渐渐冷冽的视线剜在他头顶,而对面席间的齐誉韬亦在冷冷看他,重重泰山压顶般的恐惧和绝望让尚光宗几乎要晕过去。
“舅舅,您说尚大人巡按就巡按,没得一边巡按还总纠缠兰慈县主的。当初是他们尚家退了齐家的婚,另攀高枝,他还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柳惠笺继续讥讽道,“谁能允许有人这么无耻的对待自己的姐妹?舅舅您说要是有人这么对我娘,您能忍吗?”
那当然是不能啊!陈尚书等人听到这话几乎都抖了三抖。陈尚书刚要抬袖擦拭额角的冷汗,冷不丁听见柳惠笺说到自己,他吓得头发丝都抖起来。
“尚大人能做到正三品按察使,陈尚书没少出力呢。舅舅您看看,尚大人如此品德有缺,陈尚书难道会不知道?要外甥来说,他们就是一丘之貉。陈尚书的小儿子陈郎中策马撞了浔阳王的马车,要不是浔阳王功夫了得事先带家人脱出马车,后果不堪设想。陈郎中伤人在先还扯着陈尚书和陈妃娘娘给自己拉大旗,辱骂浔阳王府,浔阳王将他扭送都察院,该是大快人心才对吧,可陈尚书竟然领着一批文臣侯爵反过来弹劾浔阳王府。”
柳惠笺说着冷冷一笑,笑意不达眼底,“这般颠倒黑白,实在有些无耻了。不但尚大人,陈尚书一家也都是德不配位呢。”
随着柳惠笺一句又一句,陈尚书已是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完了,他完了,陈家完了!他嗡着嘴唇摇摇欲坠,脑中只这几行字不断回旋。
福国帝姬此刻也是愤慨极了:“皇兄,这些人不能姑息,必严惩不贷。他们把我大尧朝堂当什么了?一己私欲随意攻伐同僚的名利场吗?”
那位陈妃娘娘,陈尚书的女儿大气不敢出,她此刻坐在席间将自己缩成一个鹌鹑,旁边好些妃嫔都在冷眼看她的笑话。她知道自己必定要失宠了,她想捞一把自己的父亲,可谁能和福国帝姬斗?
“陛下……”陈妃刚出声,就被福国帝姬打断。
“闭上你的嘴,朝堂上的事和你无关。”福国帝姬说罢,就拽了下天英帝的袖子,“皇兄。”
天英帝一改平日和善的态度,威严凛凛道:“陈尚书父子、尚光宗德不配位。革除陈郎中之职,永不录用;陈尚书降为从四品郡守,尚光宗降为从五品长使,去零陵郡就职。一干党羽,所有人罚俸两年,自己去都察院领罚!”
掷地有声。
所有涉及到的人如丧考妣,天都塌了,几乎是强忍着哀声领旨谢恩。
陈尚书软倒在地,几乎崩溃。他在官场经营多年费尽心力,好不容易爬到兵部尚书的位置,就这么一朝从高处摔下来,被贬去偏远的零陵郡做个小小郡守。
他颓败的看向自己的女婿尚光宗,尚光宗此刻眼中神采尽失,就像是一捧熄灭的余灰。他完了,怎么会这样,怎么这样……他曾为了仕途舍弃心爱的人,到头来他的舍弃和不幸福就像一个笑话。早知道这样,他当初就该和家里抗命,说什么也要娶到阿缨,那样他就不会有今日……
一干人里此刻还立着的只有威武侯,可他也快立不住了。
柳惠笺终于将目光挪到威武侯身上,眉眼流转,笑得妩媚而冰冷。
“威武侯,你说我是不是各方面条件都比你好呢?”
威武侯膝盖一软跪下去了,连连道:“是!是!是本侯不自量力,不该奢望兰慈县主。只要县主能过得好,本侯别无所求!”
“是么?你脸都不要了。”柳惠笺的语调顿时一凌,“我与县主相识十余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再了解不过了。你说的那些什么对你笑、抛媚眼一类的话,编给谁听的?这样败坏姑娘家的名声,你可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威武侯通体巨颤,忙道:“本侯、我——”
“威武侯降为威武伯,罚俸三年。”天英帝说道,“朕命你即刻向兰慈县主道歉。”
威武伯简直气死了,他突然就恨上陈氏。要不是陈氏找他合作这一次,还贿赂他,也也不会动了歪心思求娶兰慈县主搞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既然要死那就拉足垫背的!威武伯粗犷吼道:“是尚光宗的夫人陈氏要我求娶兰慈县主的!她就是嫉妒尚光宗一直纠缠兰慈县主!”
陈氏本就有些后悔自己做的事,不想这火又烧到自己身上,她尖声叫道:“你收了我的钱啊!你说你觉得兰慈县主长得好看,又收了我那么多钱,你凭什么把错处推到我身上?”
“是你嫉妒心作祟,拉我下水!”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纳了一屋子姬妾,把你夫人气得同你和离,你还觉得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吗?也不看看你那副尊容,谁能看得上你?”
“……”
好家伙。众人心里都不由浮现出这样的感叹,原来是这么回事,合着陈氏还贿赂了威武侯!不,威武伯。
天英帝开口,已是龙颜大怒:“威武伯褫夺爵位,贬为庶人。陈氏随尚光宗一同贬去零陵,往后不得披金戴银,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他说罢,颇是赧颜的向着贤王和玉衡长公主道:“本是为两位殿下接风洗尘的宴会,闹出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实在是见笑了。”
“没事,这戏倒是挺好看的。”贤王不阴不阳的笑着,有那么一丝丝挖苦之意,旋即他话锋一转,“陛下不必自责,哪家朝堂没有是非,是不?我还等着看这位威武伯……噢不,这位庶人向兰慈县主道歉谢罪。”
被贬为庶人的威武伯,悔恨得肠子都青了。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咎由自取罢了。他膝行到兰慈县主面前,连连磕头道:“县主恕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本……原谅我吧!那些话全是我胡编乱造的!我在此澄清,我根本没和您打过照面,我都是瞎编的,我不该毁您的名声!”
兰慈县主有些厌烦的别开视线,心里仍沉浸在对柳惠笺这一通举止的震惊难言中。
齐誉韬替兰慈县主开口,斩钉截铁一个字:“滚。”
庶人威武伯如蒙大赦,爬着走了。
至此,这场跌宕起伏的戏码总算落幕。陈尚书等人大势已去,算是完了,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要从这顺京消失,远赴零陵郡。
这时柳惠笺看向齐誉韬他们这边。
县主接触到柳惠笺笑吟吟的视线,心猛地跳了一下。她仿佛猜到这人想说什么,一时间竟是比适才还要紧张混乱,手紧紧捏住裙子。
果不其然就听柳惠笺说:“这些年我在浔阳,承蒙浔阳王与县主照料,感恩不尽。浔阳王忠心耿耿,从不结党营私,不愧是我大尧的战神。兰慈县主就更不用说了,当年一个人顶着偌大的浔阳王府,风霜雪雨地熬着,真教人又是钦佩又是心疼。”
天英帝大手一挥,又拨给浔阳王府一大堆赏赐。
福国帝姬道:“该赏,这些年要不是浔阳王护着,惠笺也不能在浔阳的地盘上过得那么随心所欲。还有兰慈县主……”
福国帝姬握着柳惠笺的手,打量兰慈县主。县主感觉到帝姬的视线,更是身子又冷又热的,坐立不安,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女儿家能做到兰慈县主这样,真是不容易,这样的姑娘就该有人疼。”福国帝姬和蔼的说着,蓦地问道,“兰慈县主,你看让本宫这个儿子做你的相公怎么样?他可是惦记你好多年了,回回写信给本宫都要提到你。”
县主心乱哄哄的都要炸开了,可还不等她开口,齐誉韬就又代替她回答了。
依旧是斩钉截铁一个字,更是干脆。
“好。”
兰慈县主张大眼睛瞪着齐誉韬,而她的好弟弟,竟然用竹签子扎起一枚剥好的葡萄肉,递给她,不置一词,如一块你根本搬不动推不动挪不动的大黑石头。
再接着她的好弟妹许愿,眼中一亮,竟瞬间满面欣喜,拍手道:“好啊好啊,我姐姐同意啦!”
你们!兰慈县主想吼出来,偏偏话到了嗓子眼就如同被无形的屏障拦住,就是吼不出口。
她的好弟弟好弟妹,这夫妻俩怎么这样?!还有惠笺,惠笺他怎么能……
“太好了,那就这么定了。”福国帝姬高兴极了,五十岁的妇人,笑得如一朵雍容的牡丹,可见喜悦极了。
天英帝也很是高兴,即刻就下了赐婚圣旨。柳惠笺笑吟吟谢恩,兰慈县主僵硬混乱的谢恩,齐誉韬也带着许愿起身谢恩。
所有人坐回位置上后,许愿便一直盯着齐誉韬看。
她从庶人威武伯出来闹事起就发现,齐誉韬有些过于淡定了,他虽然气场汹汹怒斥那败类,却从头到尾都无一丝丝的焦急,给许愿一种他有后台的感觉。
起先许愿都在义愤填膺为县主出气,没太注意齐誉韬的稳然。但接着,等柳惠笺跑出来亮明身份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只有齐誉韬神色如常!
再一想,齐誉韬说柳惠笺是被他喊来的,他又说他在顺京有大后台。
许愿恍然大悟,原来齐誉韬的后台就是福国帝姬和柳惠笺!齐誉韬早就知道柳惠笺的身份,才会让柳惠笺跟着一起来顺京!而柳惠笺吧啦吧啦攻击陈尚书他们,将那一干人撸官的撸官,贬走的贬走,绝对是齐誉韬授意的!
这俩人一定早就通过气啦!
许愿想到的,兰慈县主也想到了,县主比许愿想到的还要多一点。
县主想的是,柳惠笺厌恶陈家和尚家这事另说,但以他的性子,既然站出来帮齐誉韬扳倒陈家和尚家,就多半要管齐誉韬讨要好处。
好处是什么?
兰慈县主哭笑不得的瞪着齐誉韬。
还用想吗?好处就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她的好弟弟把她给卖了!
他刚才那声“好”,答得可真干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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