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之中本就清凉,加上冬雪正消融,此处的温度比大街上低了不止一星半点。车夫把手揣在袖子里,在车辕旁边不停地跺脚,企图驱散一些凉意。
小院的门打开了,车夫看见自家小姐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两只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一番。小姐身后跟着一个姑娘,车夫记得她似乎叫蝴蝶,刚才给他送了一杯热茶。
车夫伶俐地把脚凳搬出来,又掀起车帘一角。薛晏一声不吭地踩着脚凳钻进车里。车夫觉得她情绪不对,也不敢耽搁,坐在车厢前长鞭往马屁股上一甩,马儿吃痛向前跑去。
眼下还不到晌午,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马车行了许久,鼎沸的人声就透过厚重的车帘传到薛晏耳中,她双手死死的捂住耳朵,企图隔绝这喧嚣,但随着马车走进长街中心,声音越来越大,搅得她心乱如麻。她感觉自己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千金巨石,让她喘不过来气。她已经承受不住了,急需一个人来倾诉,就在此时一道身影猝不及防的出现在她的眼前。
徐世修。
薛晏心里默默地叫着这个名字,如同竭泽之鱼一下子坠入醴泉,绝处逢生。她渴求着他温暖的怀抱,迫不及待地想听他否决今天的坏消息。
“去徐府。”
薛徐两家素来亲厚,车夫自然知道薛晏指的是哪个徐府。他调转马头,将马车驶向将军府。
行了约么两刻,喧嚣渐宁,接着马车顿了顿,车夫道:“小姐,徐府到了。”
薛晏从怔愣中回神,三步并两步跳下车,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她头皮发麻,也让她的神智稍微清醒。她定定看着庄严肃穆的大门,滞留在原地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他应该不会相信吧。她想。他从来不信怪力乱神,自己这么冒然地和盘托出也许只是换来他漫不经心的一声轻笑,然后对自己说“晏晏,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门房有人认出来薛晏,小跑着过来迎人,“薛小姐请进。”
“我,我不进去了。”薛晏声音有些哽咽,说完像害怕被人发现似得迅速的钻回车厢。
门房一脸疑惑地看着薛晏的行为,车夫也觉得自家小姐有些不正常,他朝门房歉意地笑了笑,又朝车厢内问:“小姐可是要回府?”
车内没有声音传出,车夫以为是薛晏默认了,刚要扬鞭而去,就听到薛晏瓮声瓮气地道:“不回府,去宝相寺。”
许是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来宝相寺进香的人特别多,比集市上还要热闹几分。马车停在山脚下,薛晏拢了拢披风,对车夫道:“你找个暖和的地方歇着吧,我去庙里添柱香。”
“是。”
薛晏孤身只影融入进人群中,爬过长长的台阶,终于抵达寺院。
大雄宝殿中上香祈愿的人络绎不绝。薛晏没有进去,她静静地站在殿门口,目光对上佛祖悲天悯人的目光,眼泪又唰唰掉下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虽然她想了千千万万个理由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开脱,可脑海中依然有个小人儿在时刻提醒自己这就是真的,因为只有这样一切才解释的通。华泰宫的刺杀阵仗那么大,而皇宫禁卫却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这根本就经不起推敲。至于自己的死那就更容易说明了,还有什么人比天子更位高权重,更容易进行刺杀!是自己把感情看得太重,自以为父慈女孝,孰不知自己早已是他的眼中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往日外祖父的谆谆教诲在耳边响起。
“你虽说是皇室唯一的孩子,但终究只是个公主。就算是太子代君处理朝政也不可这般逾矩。如今我听说民间百姓在为你立功德祠,这就更不妥了,纵观天下哪有一国像我大燕一般只知公主而不知陛下,长此以往终会招来祸事。不如趁着现在还政于君,只安心待在后宫当个公主。陛下正值壮年,以后之事谁都说不准。”
她当时只一心想着推行新政,哪里还想的了这么多,当时听完这番话还与外祖父翻脸,怪他把父皇想得这么坏。她以为父皇是独一无二的皇帝,他愿意抚养自己,教自己诗书礼仪、武功骑射,像一个平常的父亲一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没有史书上写得那样对自己的子女百般猜疑。原来他和史书上记载的那些皇帝没有什么分别,甚至比他们更加心狠!
“阿晏?”
听到有人迟疑地唤自己名字,薛晏循声望去,眼前衣香鬓影美人如云,裴玠孤身站在一帮妇人之间尤为显眼。
薛晏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好在她平日里从不涂脂抹粉,也不用担心花脸。她敛衽朝裴玠身后的贵妇人盈盈一拜,“薛晏见过王妃。”
齐王妃为人低调,平日里都待在王府里甚少出来走动,这几年薛晏只在宫宴上见过她几次,有个模糊印象,见面倒也能认出来。
“你是靖边侯府的姑娘?快起来。”齐王妃招呼着身边的丫鬟扶薛晏起身,裴玠却抢先一步捉住薛晏的胳膊把她架起来,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还哭得这么伤心?”
薛晏没有回答,把胳膊从裴玠手上抽回来,低着头道:“薛晏不知王妃在此,失态惊扰了王妃,还望王妃海涵。”
“这没什么。你母亲呢,怎么就你自己在这里?”
“我母亲今天没来,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薛晏扯了个小谎,不欲多言,又施一礼,“薛晏告退。”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她就混在人堆儿里消失不见了。
齐王妃身边尚有一位夫人,柳眉凤眼珠环翠绕,正是绥远侯夫人,她身后立着的是娉婷少女便是穆淳宜。
绥远侯与沈家关系不错,但他向来会审时度势,见势不妙立即抽身,于裴琅一案上并无大的牵扯,是以穆家还是根基牢靠。但经此一事绥远侯再不想于立储上有所牵扯,便把主意打到了齐王府上。他的小女儿淳宜正值芳华,齐王世子亦是难得的少年才俊,于是就起了结亲的心思。几番波折齐王妃终于起了相看媳妇儿的意思,两家便约好了今日来宝相寺进香,没想到才出了大雄宝殿就看见薛晏跟个门神杵在那里,两眼还泪汪汪的。
穆淳宜与薛晏不交恶,也不交好,没事儿撞见大不了装看不见就是了。可今天的事坏在英俊潇洒的齐王世子也撞见了薛晏,一副熟稔关切的样子,人都走没影了还眼巴巴看着,这就教这个怀春的少女直接翻了醋坛子。
穆夫人示意女儿稍安勿躁,似是无心朝齐王妃说道:“早就听说薛家的姑娘整天风风火火跟个小子似得,我还不信,今儿算是瞧见了。多大的姑娘了怎么还这么不稳当。”
齐王妃深以为然,“是啊。女孩子还是娴静安稳些好,像淳宜这般我就是极喜欢的。”
穆淳宜听到这话脸上无限娇羞,偷偷瞄了裴玠一眼,见他仍是巴巴看着人群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又暗暗给薛晏记了一笔。
此处人来人往,几个女人讨论了几句就约着去逛寺庙,用意为何大家心照不宣。裴玠落后几步,心不在焉的跟着,满脑子全是一脸泪痕的薛晏。大过年的她一个人跑到寺庙里对着佛像哭,这太惊悚了!裴玠还从来没见薛晏哭过,打小儿只有她把别人惹哭的份,无论是幼年的阿晏还是长宁公主。是出了什么事儿吗?他最近没听说靖边侯府有什么事发生,除了薛夫人从过了年就不停地给薛晏相亲。单单这个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吧!若和靖边侯府无关,那就只能是燕国那边的事情了。
裴玠有些待不住,正好吹来一阵风,他忙拱手道:“母妃,山间风大,儿子去给母妃拿件披风。”
齐王妃对儿子的孝心很是受用,含笑道:“也好,你快去快回。”
裴玠如蒙大赦,转身飞快离去。再回到大雄宝殿,他朝着薛晏遁走的方向疾步走去。好在路岔口都有僧人指引路,薛晏情况也比较特殊,一打听就知道了她的去处。裴玠根据僧人的指引,一路往后山走去。
过年时下了一场大雪,到现在后山的积雪还未消融,而且此处甚少有人过来,雪都冻结实了,即使裴玠武艺非凡,于此间雪地里也摔了好几个跟头。
第五次从雪窝里爬起来,他拍下满身的雪沫,朝前跌跌撞撞走了三四步,忽然停下。
他感觉自己的反应有点儿激烈。对于燕国的事情他并不该打听,也没有兴趣去打听。那他像个傻子一样在雪地里打滚是为哪般?难道为了薛晏?不可否认,经过这么些年的关注自己的确是有些欣赏这位“巾帼”,但也不至于为她如此失态。他思考再三,把这种行为归结为对阿晏妹妹的思之若狂。
这时,又是一阵风飘过,送来左前方的松林里飘忽不定的哭泣声。裴玠慢慢走进松林深处,在其中冻成冰镜的小溪边找到了薛晏。
她坐在一块矮石上,双臂绕膝,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不停地在耸动。裴玠站在她的身后,能听到细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