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公主小时候没有兄弟姐妹,唯有一个长她四个月的表哥可以在一起玩耍。因此公主小时候是扎根在护国公府的。
即便隔了七年未曾到来,薛晏对于护国公府依然记忆犹新。譬如刚刚路过的月亮门那里曾种着一株丹桂,可惜被她年少爬墙的时候踩断了。再譬如这条路前方有个岔口,往左是历代护国公的书房,往右会通往她前世在府上的院落——含芳园。
肖嘉带着薛晏和裴玠于岔口左转,又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袁护的书房。
书房外有四名侍卫定在门口台阶前,他们见到肖嘉,拱手一礼后又恢复成雕像,压刀侍立纹丝不动。
书房重地,肖嘉不敢轻易进去,只隔着门扇禀告:“国公爷,人带来了。”
“带她进来。”
肖嘉得令,小心推开半扇门,朝薛晏做了个“请“的手势。
薛晏下意识偏过头去看裴玠,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笑得十分暖心。她就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心中突然不再彷徨。此刻,她无比感谢裴玠陪同她一起来到大兴,不让她孤孤单单地飘零在这里。
“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裴玠温声鼓励着她。
“好。”薛晏低下头,遮住温热的眼睛。她用力眨了几下,长舒一口气,迈着不太沉重的步子走进书房。
这书房她前世常来,那个时候的护国公还是她的外公袁槊。她和袁护一起偷了酒躲在书架后面喝,喝醉了也无妨,因为没人找到这里来。有一次她和袁护又喝醉了,恰逢外公和几个将军前来议事,推开门满屋子的酒气,闻着就醉了。外公气结,也不管她是公主之尊,拿着藤条就往她身上招呼,从那以后她再偷喝酒就不敢往书房里钻了。
算起来她已经许久没踏进过书房了,没想到再进会是这样一副光景。
书房的陈设一点都没变,甚至连屋子里燃得香都一样。这给薛晏一种错觉,好像她刚从宫里来,手上该提着一壶酒和从御膳房顺来的一只烧鸡,下一刻她就该往靠窗的座位下一座,托腮听着外公教训袁护。
这也只不过是错觉而已。当年被护国公揪着耳朵教训的人已经成了护国公,而她现在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薛晏进门右转,笔直站在书桌前,时隔七年,再次见到了表哥袁护。
袁护今年三十有一,看着却像个小老头。他的五官刚毅,只是眉骨上一道长长地伤疤显得他面容狰狞且凶神恶煞。
他正在画一幅丹青,薛晏看不清楚他画得内容,却眼尖注意到他的笔尖有些颤抖。他努力维持着下笔的平稳流畅,却难掩心头的激动。
这样的心境令他无法继续下去,他停笔,目光第一次落在薛晏身上。
袁柳第一次传书给他就提及了这位靖边侯府的小姐,说温贵妃在见到她后第二天就请了这位薛小姐去做客,不知二人说了什么,最后这位薛小姐哭着跑出来,反应甚为可疑。
为了安全起见,袁护立即着手查薛晏的事情,结果发现她这些年若有若无地探听大燕的消息。再后来袁柳再次传书,说这个薛晏认识她,而且对于袁氏枪法地套路十分熟悉,她本想捉了这人审问清楚,却被谢沅一行给救了。这姑娘实在太古怪,他收到消息想了许久也没能想出一二,直到听闻袁柳青州遇刺地消息。
袁氏枪法从不传外人,这么多年破的第一例就是传给了长宁公主陈常德。长宁公主七年前就入了皇陵,这世间本不应再有袁家人以外的人会这枪法。可是如果公主没死呢?
袁护想到了卫国谢子川的故事。不信神佛并不等同于没有神佛。
他是一个聪明人,寻到温贵妃三言两语就问出端倪,他的猜测很快就变成事实——薛晏就是死去的长宁公主。
这薛晏跟着谢沅等人一道来了青州,依照袁护对长宁公主的了解,她听到边关异动的消息一定会入大兴城。因此,袁护暗令十三城守将按兵不动,放过南下的人马,然后又令肖嘉在立阳城设计捉拿,果然抓到了她。
袁护定定看了薛晏半晌。不可否认,她是个美人,灰头土脸也难掩其姿色。她一身月白男衫,前襟上还有未干涸地血迹,显得她十分狼狈不堪。
狼狈……袁护心里轻叹,长宁公主一生顺遂,何曾有过狼狈不堪的时候。
袁护从位子上站起来,绕过书桌站到薛晏面前,深深一揖,“臣袁护,参见公主。”
薛晏心头蓦地一松,“你早就知道了吧。”
“是的。”
“你的心思一向敏锐,能料得此事实属平常,我也不是很奇怪。”薛晏的声音异常冷静,“我比较好奇的是,闫烈去了哪里?”
“在京城。”
“做什么?”
“等。”
“等?”薛晏嗤了一声,扯开一个讽刺的笑,“等什么,造反吗?”
“不是造反,是匡扶社稷。”袁护纠正她的措辞。
“你身为护国公,匡扶社稷是正理。可临圣城外秦军近百万兵马压境,你却在这时抽调十万兵马回大兴城…”薛晏说着说着便肝火大动,双眼顿时充满血丝,冷冷问道:“袁护,你匡扶的是谁的社稷!”
袁护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想必这几日赶路,大燕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公主心里也有数了。当年我大燕是何等昌盛,天下四国哪个敢小瞧了去!如今呢?这已经不是一个国家了,这是地狱!”
薛晏的目光似淬了毒的利箭射向袁护,一字一句逼问,“是,大燕的情形我是看到了,你不也看到了?你又做了什么?你既没有斩杀奸佞,也没有劝谏君王,反倒是想着取而代之。袁护,这大燕国你护的还真是好啊!”
“护国公府护的是大燕万民,不是你陈家的江山!”袁护说出来的话亦是铿锵有力,“陈常德,此一时彼一时,这早就不是你带兵打天下的时候了。这么多年过去,随着你出生入死的那些将领被宫里那位明里暗里贬了不知多少,现在的朝廷根本就是一团烂泥。那些官员整日里随着那妖道胡作非为,根本不理会老百姓地死活。这样的朝廷,要它何用!”
薛晏听得心中泛寒,仍咬牙回道:“皇帝昏庸,可皇子还小。常佑才十二岁,心性还没有完全定下来,只要好好教导未尝不……”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教?”袁护厉言打断薛晏的话,“皇帝杀了你,他心里有愧,整日疑神疑鬼。他根本就不让我们接近大皇子。何况……呵,你见过大皇子发狂的时候吗?他九岁的时候就当街杀了一个小孩子,就因为那孩子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甚至还尊那妖道为亚父,这种人我就是教也没有法子教好了。”
“所以……所以你就要反?”
袁护默了片刻,伸手抓住薛晏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你不必惊讶,有兴就会有衰,改朝换代是史上常有的事情。常德,你我表兄妹自幼一起长大,我的为人你该了解的。如果你还活着,还是大燕国的长宁公主,大燕必然不是眼下的情形,我也断不会生出反心。如今种种,不过是顺势而为。”
“顺势……”薛晏泪水迷蒙的眼中尽是绝望。大燕的气数果真尽了吗?那些并肩作战为大燕开疆扩土地日子仿佛还在昨日,而今这些人就要亲手覆灭这个王朝。
他们是奸臣吗?不,他们心怀燕国万千黎民,出发点是正义的。可他们既反了大燕,也称不上是忠臣啊!
转念再想,不管是忠是奸,他们的行为都没有错。错的是君王。从道义上讲,皇帝昏庸无道,理应伐之。然从情感上论,自己的父亲被称为昏君绝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即使他杀了前世的自己。也正因为如此,薛晏才会感到深深地绝望。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
“常德,”袁护席地坐在她身边,徐缓叹道:“我曾经为这片疆土洒下一腔热血,也发誓要护大燕太平昌盛。如果不是无路可走,谁又想背着一个叛臣贼子的名声过活。君王无道,致使民不聊生,我没法逼着自己为这种人尽忠。常德,说实话,你知道他杀了…杀了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怨怼?”
“我从前当他是父皇,而今只当成皇父。若说怨怼…我不怨,这是我咎由自取的。是我认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肆意干政这许多年,才有此一祸。只是我没想到,他会把好好一个大燕搞成这幅模样。”
“他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守成之主,可惜这几年终日为心魔所困,沉迷于修道炼丹不可自拔,连朝政都不大理了。”
薛晏双手捂住脸,仍有细碎的泪滴从指间滑落。她闷声道:“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就真的能使百姓和乐天下长宁,没想到竟然适得其反。可事到如今我还是不明白,他既然恨我杀我,现在又为什么做出这样一副姿态来?”
作者有话要说: 袁护: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造反实属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