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缨此行总体来说还是圆满的,虽然跑了一二漏网之鱼,大部分人倒都落网了,还顺带搜罗了许多封裴珣与苻凌来往的信件。裴玠挑了两封无关紧要的信与薛晏仿的那一封分别命人暗中送到秦国太子府与陵王府,将其余书信送到了林家。
第二日的朝堂可谓是炸开了锅,有人弹劾四五殿下流连青.楼楚馆有失德行,也有人只弹劾五殿下不敬兄长口出诬蔑。众大臣唾沫横飞吵吵嚷嚷了一个早上,这让原本就精神不济的皇帝更加萎靡,直接下旨令二位王子闭门思过了事。
朝后,乐游先生林徵入宫与皇帝密谈了半个多时辰。半个时辰后,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与一道圣旨一起自御书房离开。在离宫之前,老先生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壮阔的皇宫,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悲凉与黯然。
接下来便是风云诡谲变幻莫测。一道圣旨无故令四殿下裴珣被投天牢,徐家除了一个逃走的徐世儒与被除族的徐世修其余满门抄斩。朝廷一直不发明文,有好事者便揣测是不是这四皇子也犯了诸如通敌一类的死罪,毕竟这一情形与当年裴琅之案何其相似!
民间众说纷纭,朝堂上大臣们却难得噤若寒蝉。皇帝把一摞书信砸到大殿上,细数秦国不仁不义系列事之一二三,其戕害先太子之举尤不可恕,即着靖边侯薛铭领兵十万于沣州战秦师。
出兵那天风和日丽,薛晏站在城门口目送父亲和弟弟扬鞭纵马而去,她揉了揉异常活跃的右眼皮,心里莫名有种压抑感,她无法判断这种压抑是来自于即将爆发的战争还是未知的风雨。
大军出发后第二日,皇帝再次想起这个从小就没有给予太多关爱、被打入天牢的儿子。他在寒凉如水的石阶上坐了一夜,无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知翌日他再次下旨赐死了一个儿子。
然而这道旨意并未贯彻落实,因为就在皇帝沉思不决的时候,有人悄无声息闯入天牢救走了裴珣。皇帝下令举国抓捕逆反裴珣及徐世儒,可此令发布半月有如石沉大海,不见半点音讯。
整个事件中,受打击最大的当属裴璿,自他在水之湄大闹过后就闭门不出,直到薛铭点兵之时才回归朝堂。裴珣之案未了结,凭大家对他的认识众人都以为他还会消沉一些时日,可他混似忘却此事一般,半分颓废也无,全身心投入到与魏王裴瑾的争锋中,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梦到当年的无忧岁月,总会被心中的悸痛惊醒。
与之相比,裴玠倒是春风得意,纵然朝堂风云瞬息万变,他要做的也只是在偶尔裴璿式微之时拉上一把,皇帝面前却不敢有大动作,更多的时间是用来与薛晏游山玩水纵马相嬉,好不自在畅快!唯一不美的是齐王妃对薛晏仍有微辞,她总说薛晏性子跳脱,没有半分女子当有的娴静温婉。这是事实,裴玠无法反驳,可他就是喜爱这份张扬洒脱,然而任他说尽好话齐王妃依旧不改初衷,抵着命让他娶穆家小姐,这令他左右为难。
这一日,齐王妃约了穆夫人和穆家小姐过府赏花,裴玠闻讯当即从侧门遁走,辗转至大街上。他看着各色人等比肩接踵熙攘而过,心里面总感觉空空荡荡的。他顺着拥挤的人潮奔波,恍惚间似瞧见了那朝思暮想的小人儿,定睛细看,果真是她。
裴玠隐在一处卖风筝的小摊后面,静静看着在对面商铺中选首饰的薛晏。她还是那么淘气,居然拿人家的钗子当飞镖玩,又挨了薛夫人的一阵数落。看着她的一颦一笑,裴玠慢慢勾起嘴角,一颗心就猝不及防的被填满了。
“原来你喜欢阿晏。”裴璿的声音蓦然在身后想起,带着几分戏谑,“这可不好办了,就她这脾气,一般人可治不了她的!”
“为什么要治住她呢?她治住我就够了。”裴玠说这话的时候,有孟夏的阳光在他身上晕开,自他瞳孔中,裴璿看到了相爱之切、相忆之深。
“这真的是不好办呀!”裴璿将胳膊架在裴玠的肩膀上,脸上依旧挂着倜傥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满含沉重,“且不说这丫头的心意,你可是齐王府世子,最后这婚事可要父皇点头的,父皇的疑心可不是那么好打消的,再加上我那好二哥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啧啧!不过,有志者事竟成,我还是相信你的。”
裴玠曲肘打向裴璿胸口,笑骂道:“臭小子,居然幸灾乐祸,真是欠收拾!”
裴璿混不在意这戏语,反似无意喃喃低语:“阿玠哥哥真得只是相中阿晏这个人吗?”
“你说什么?”裴玠眼中的笑意逐渐拢起,最终归于一片宁静,将浓墨之后的所有情绪通通遮掩笼罩在一起。
“没什么。”裴璿轻飘飘地道,“这眼看到用膳的时辰了,不如你我兄弟二人一起喝上两杯?”
“也好。”
须臾后,如意楼中,二三佳肴已陈列在桌,裴璿亲自执壶为裴玠斟满一杯酒,举杯相碰,“此一杯,敬兄长连日的照拂。”
“自当如是,无须多言。”语毕,裴玠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裴璿突然感慨道:“虽然徐世儒的犯上作乱,其罪当诛,可每每想起他为保弟弟一条性命而狠心将他除族,就觉得此人也不是那么罪大恶极了。至少他对亲人还有一颗真心在。”
“可是这真心是建立在谋逆家国之上的,纵然令人唏嘘,却不得取。”
裴璿面如寒月,重重哼道:“总比有些人为谋逆而将一颗真心弃如敝履强!”
裴玠心知裴珣的作为始终是一块化脓溃烂的伤疤留在裴璿心头,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愈合不了。
“正因为如此,这世间的真情实意才显得尤为可贵。”裴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很好啊,既重情义又怀有品德,正当得起裴氏儿郎中‘如玉君子’这一雅号。”
裴璿闻言脸色胀红,咬了咬嘴唇,终问道:“我有一问,一直不解,愿兄长为我解答。”
“什么?”
“如果我连一起长大的兄弟都不可信,那么对于一个向来与皇室不亲近的齐王府世子,我能否放心相信?”裴璿目光如炬,烈烈袭向裴玠,“你究竟为什么要帮我?”
裴玠咂了一口酒,淡淡笑道:“这个我曾在一开始就告诉你了,世间男儿哪个不想建功立业,我不想一辈子都窝在一角碌碌无为。我知道你忌惮什么,若要反,我齐王府早在几十年前就反了。”
“时移世易,人心不古。这是我近来得的一条惨痛教训。当年不反,当下不反,不代表日后不反。靖边侯手握二十万重兵,若与齐王府结亲,你怎么想我不知道,可我难保不忌惮。”
“阿璿,”裴玠语重心长地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的先祖曾是亲兄弟,齐王府与皇室其实是同根同源,你我都姓裴,皆是裴氏儿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齐王府与皇室的种种恩怨,前两代人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们有多累你我也有目共睹。你要清楚,其实二者并非只能是此消彼长相互牵制的局面。既然我们都想要护这大夏江山长久,为什么不能放下芥蒂以诚相待。”
裴璿听得热血沸腾,压抑在皮肤下的灼热快要将他融化。他心头颤了又颤,半晌才稳住声调,“对,我们是兄弟,一直都是兄弟!兄弟间本就该互帮互持,坦诚相待。”
“阿璿,我一直想告诉你的是,既然已经做了齐王,其他的我们这一脉就不会再去争。可齐王府卑微至此实在令先人蒙羞,我想活得磊落畅快,也想让后人活得潇洒,但我并没有想过同室操戈。权力固然诱人,可情义更是无价。我帮扶你,除去阿晏的缘故,是因为我了解你的为人,你绝对不会做出兔死狗烹之事,更不会挑起你我之间的无谓争乱。”裴玠的语调不急不缓,顿挫有力落地铿锵,一字一句砸在裴璿心头。
裴璿眨了眨酸胀的双眼,努力维持住一个笑容,声音还是有些不稳,“我近来一直疑惑我往日所为是否有错。裴珣不惜叛国也要争权夺利,让我总感觉生在皇家生来就是孤家寡人,一辈子就只为皇位而活。我不想这样,哪怕是错的也不想。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生灵而凌驾于之上,就是因为人有七情六欲。如果连这个都摒弃了,那还能称得上是人么?”
“人活一世,一辈子汲汲于权利又有何意义。我不否认权利的重要,可那毕竟不当作为毕生执着。”裴玠将二人杯盏斟满,举杯道:“此一杯,为情义,为真心。”
“为情义,为真心。”
推杯换盏,裴璿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老师告诉我,人和动物最根本的区别是人会使用工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