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让到金家时,金叔正站在门口候着他。
“甄大人,我们家少爷等候多时了,您随老奴来。”
骤雨初歇,纱衣拂过,叶子里的积水簌簌落了一地。
转过九曲长廊,管家金叔就停了下来,冲甄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长廊尽头,一身绿衣的金宴竹正坐在石桌前独饮。
“上次对闵思琢下手的人是你。”甄让走近,在石桌前落座。
金宴竹替他倒酒的手一顿,平静道:“是。”
从上次贾姝那事之后,金宴竹就知道,他们终有一日,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甄让垂眸,盯着酒盅看了半晌,才道:“为什么?”
当初金宴竹被罢官后,甄让为他不值过。
可当时金宴竹却极为豁达,被罢黜后,便开始云游四海,去遍历山河。
甄让便当他真的放下了,却没想过,他私下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陈帝的影卫。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功名利禄了。”金宴竹语气稀松平常,像是在说今夜的雨一样。
甄让瞬间气结,眼神锐利看着金宴竹,“所以为了功名利禄,你连闵思琢都下得去手?他跟金宴盏是好友,若他这次没能死里逃生,若是有一天金宴盏知道了真相,你要如何向她解释?”
“如果不是甄大人手伸的太长,阿盏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甄让额头青筋迸起,看着面色平静的金宴竹,有一瞬间,他恍惚生出一种,他当真跟金宴竹相交多年的疑问。
若是当真相交多年,为什么,他现在看到金宴竹,觉得他这么陌生。
“哥……”
金宴盏的声音猛的响起来。
甄让扭头,就看到面如白纸的金宴盏,摇摇欲坠从月拱门后面进来。
刚才还脸色平静的金宴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旋即又猛的镇定下来,“你来干什么?我跟甄大人有正事要说,你一个姑娘家……”
“真的是你要杀闵思琢的?”金宴盏直勾勾看着金宴竹。
金宴竹眉心皱了皱,“这跟你无关,不准胡闹……”
“是不是你干的?”金宴盏又朝前走了一步,眼眶发红盯着金宴竹。
金宴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任何犹豫,“是。”
金宴盏身子猛的晃了晃,死死揪住金宴竹的袖子,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为什么?哥,闵思琢我的好朋友,为什么啊!”
“君命难违。”
金宴盏瞬间像被烫到了,迅速缩回手,跌坐在地上,“好一个君命难违,那你对他动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哥,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做梦都没想到,竟然是金宴竹对闵思琢动的手!
她今天见过闵思琢,那场‘病’几乎去了闵思琢大半条命,而凶手竟然是她哥?!
金宴竹嚅动着唇角,似是要说话,目光无意滑过甄让脸上时,神色瞬间冷了。
“别用这种表情看我,”金宴竹冷笑一声,“甄大人,你是陈国最年轻的状元,深得圣上青睐,哪怕尚公主,都能破例在朝为官,那我为什么不行?我哪里比你差了,凭什么因为别人酒后失言,我就要被牵连,落得个一辈子不得入仕的结果?!”
“所以你就去当了影卫?”甄让皱眉。
“是。”
“可你当了影卫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甄让神色怜悯看着金宴竹。
金宴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甄让继续道:“影卫一辈子都是影子,哪怕你坐到了影主的位置,在天下人眼中,你,金宴竹,依旧是个白身,若是闵相知道是你对闵思琢动得手,你觉得皇上会保你吗?”
“我……”
“出事了,出事了。”金宴竹刚要开口,便被狂奔进来的傅子垣打断了,“闵相回来了。”
甄让猛的一顿,皱眉看向傅子垣。
陈帝罚闵相去皖南,回来之前,他定然要先上折子的,怎么可能会贸然回来?
“哎,这是怎么了?气氛这么凝重啊!哎哎哎,阿盏,你怎么坐在地上?”
傅子垣见金宴盏坐在地上,一时顾不上正事,急忙就去扶她,“来来来,快起来,地上凉。”
“滚开!别碰我!”金宴盏吸了吸鼻子,不想让傅子垣看到她的狼狈样。
“怎么了这是,你们一个个……”
“你刚才说闵相回来了?”甄让不耐烦打断傅子垣的话。
傅子垣拍了下脑袋,这才想起来正事来,“嗯,是啊!刚回来,现在估计应该到闵家了。”
甄让心里瞬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他是躺在棺材里,被人抬回来的。”
闵相死了!!!
他怎么会突然死了?!
甄让迅速扭头去看金宴竹,金宴竹飞快摇头,下意识道:“我也不知道。”
傅子垣诧异,不解地看向甄让,“你看他干什么啊?”
几人收拾下,匆匆去闵家。
甄让到闵家的时候,贾甄甄已经先到了。
她一身素白站在院子里。
闵家已经吹吹打打起来了,闵思琢正站在堂下,淅淅沥沥的雨,顺着漆黑的瓦砸下来,落在地上又飞溅开。
闵思琢手握成拳,轻轻咳了一声,正跟身边的管家说话。
管家一脸悲切,道:“公子,你没事吧?”
闵思琢垂着眼睑,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他看着地上的水滴,道:“都安排妥当了吗?”
“你的身体……”
“无碍,闵家现在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坚持的住。”
贾甄甄站的不远,闵思琢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管家又跟闵思琢说了一下别的事情,诸如开支和宴请宾客的名单。
闵思琢脸色白的可怕。
贾甄甄赶紧道:“林姑姑,你帮着他吧。”
闵思琢回来以后,显然是大病一场还没好,但他不愿意说,贾甄甄本来就有些担心他,现在他身子还没有调理好,闵相又去了。
闵家一门,真如闵思琢所说的,只剩下了闵思琢一个人。
“思琢。”贾甄甄舌尖滚着他的名字。
林姑姑跟着管家先走了。
堂下一时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门外喧闹而吵,叽叽喳喳的,混在噼里啪啦的雨水里,这场秋雨来势汹汹,似乎过了这场雨,就要是冬月了。
“思琢……”
闵思琢淡淡笑了笑,“不用担心我,甄甄。”
“但是你这个样子,”贾甄甄想了半天,道:“给宫里的折子你递了吗?还有你可要亲自入宫一趟?”
毕竟贾姝已经来过了。
闵思琢是需要去见一下陈帝的,但是陈帝那个人,眼睛里只有权势,不对!闵相的死……
贾甄甄猛地抬起头,晶亮的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和呆滞。
贾甄甄暗道:难道闵相的死不是意外。
否则怎么闵思琢刚回来,闵相就死了。
但是不对啊,算一算闵相去世的时间,要比闵思琢回京早一天的。
贾甄甄正漫无边际地想着,闵思琢抬手掸掸袖子,道:“甄甄,别想了,晚间事情多着呢,我还仰仗你帮我呢,这会儿可别费神。”
“啊,好……”贾甄甄呆呆道。
她总觉得闵思琢变得不是一星半点。
正巧此时甄让来了。
贾甄甄便去找甄让了。
甄让撑着一把伞,身边站着傅子垣,正在同一个侍郎说话。
贾甄甄走过去,有些诧异,小声问甄让,“怎么阿盏没有来?”
傅子垣对金宴盏的名字格外敏感,一下子就听见了,他道:“她说她不舒服,晚点来。”
“哦,那金宴竹呢?”
甄让赶紧拦住贾甄甄,道:“他有事。”
三人正说话,身后响起闵思琢凉凉的声音,“有事?什么事?”
“啊。”傅子垣拱手,道:“节哀,思琢。”
闵思琢点点头,回过一礼。
甄让却是双眼微眯。
过了一会儿,甄让带着贾甄甄出了甄家。
两人行在上次金宴竹上次偷听的湖边。
湖面平静如水,上面漂浮着几朵残荷败柳。秋日的萧瑟一览无余,甚至有些阴冷,站在湖边去看闵家,只见闵家的灯火落在水里,颤巍巍透着孱弱的意思。
“闵家……”贾甄甄微微叹口气。
闵相一死,闵思琢没有功名,彻底成为一个普通的公子了。
甄让看着她眉心微皱,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便道:“你先别操心这个。”
“怎么?还有别的事情。”
甄让道:“惊蛰去打探了消息,闵相虽然是病死在皖南,但是其中的事情大有文章,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说得清的。”
贾甄甄早先已经有了猜测,道:“是不是陛下的人?”
甄让摇摇头,这次还真不是,他问过金宴竹。
“那是谁?!”话一问出口,贾甄甄心里一瞬间有了答案,“是贾敏,对不对?”
甄让道:“皖南的事情闹得太大,闵相去了以后,彻查一番,应该是动到了贾敏,但闵相处理的迅速,又合乎朝中律法。”
贾甄甄道:“所以呢?贾敏想了什么办法?”
“闵相走的时候,便是有些病的,你还记得吗?”
这个贾甄甄当然记得了。
甄让道:“大约是贾敏从这儿做的文章。”
贾甄甄不由自主双手攥成拳,贾甄怎么敢!
而后一瞬间,贾甄甄卸了浑身的力气,有什么不敢呢?皇家里,连自己都是鱼肉,多次涉险,更何况,一个失去了君心的老臣。
贾甄甄道:“这笔账,我给贾敏记下了!”
两人正说话,远远就见惊蛰跑过来,惊蛰一走近,赶紧道:“公子,公主,你们赶紧去看看吧,出事了!”
贾甄甄眉头一皱,“出什么事了?”
“四公主,四公主让段衡来送东西!闵公子不让段衡进去,都快打起来了!”
!!!
贾甄甄赶紧跟甄让一块过去,两人还没有走到闵家门口,就听到闵思琢道:“我说了,四公主的好意,思琢心领了,这礼就不用了!”
“你说不用就不用?!”段衡的声音更强势,“四公主送的东西,没人可以拒绝!”
“是么?”闵思琢笑开,“那思琢就来做这第一个人好了,反正闵家现在就剩了我一个人,要杀要剐随四公主的意思吧!”
“思琢!”贾甄甄惊呼一声,赶紧拨开人群挤进去。
虽然贾甄甄心知肚明这是在闵家门口,段衡不会拿闵思琢怎么样,但是贾甄甄莫名地心里怕了。
闵思琢狠狠咳了几下,林姑姑也站在一边,劝段衡,“四驸马,今日不若就算了,你回去回过四公主吧,何必如此,闵家正值白事。”
甄让也道:“四公主想送礼的话,也得看主人家的意思不是?”
段衡本来面色冷硬,一见贾甄甄来,顿时脸色微微一变,现在又见甄让来,顿时双眸沉沉,他站在石阶下一动不动,只任由雨水砸在头上的伞上。
‘滴答滴答——’
双方胶着半天。
忽而阴影里走来一个人,她道:“四驸马的礼物,我便代收了,闵公子,你没意见吧?”
是贾姝。
她穿的一身素白,乌发素净,是来奔丧。
贾姝一得到消息,就自请出宫来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天会跑两次,尤其第二次还是这么个尴尬的时候。
段衡也不愿意久待,他的任务只是将东西送到,闻言,段衡行过一礼,道:“多谢九公主。”
贾姝微微点点头。
众人小声地议论开。
“这不是九公主吗?”
“莫非她跟闵思琢的婚事……”
贾姝长叹一口气,身边的侍女结果段衡送的东西,而后段衡便走了。
贾姝走过来,对贾甄甄道:“六姐。”
贾甄甄道:“你先陪着思琢进去吧。”
“那你呢?”
“我还有事。”
贾甄甄死死盯着段衡的背影,周围的人给贾姝行过礼后,见热闹已经晚了,便一窝蜂地簇拥进去避雨了。
甄让道:“你要干什么?甄甄。”
贾甄甄道:“我有话问段衡。”
甄让赶紧拉住贾甄甄手腕,摇摇头,道:“现在还不行,你不能直接去问段衡,万一贾敏狗急跳墙,你又没有证据,贾敏告到陛下那儿……”
贾甄甄淡淡笑了,抬头看着甄让,道:“你想什么呢?我再怎么,也不至于直接去问他这个。”
“那你要问什么?”
贾甄甄道:“我问的金簪,看四驸马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