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重楼1
头顶上以酒为引的水幕结界只能进不能出,万一有误打误撞溜进去的东西就会被关上一整夜了。
黎千寻已经提前跟小胡子徐甘打过招呼,直至次日天亮,如果有谁不顾死活想要偷网拾鱼,和邪灵困在一处的话,生死自负。
从清平城暗中操纵大黑引灵杀人的御灵士,到香炉镇两座诡异的金身石像,黎千寻捏着那颗小小的携灵锁郁闷不已。
虽然这十年他依旧在各城各郡飞来跑去,却也在不经意间错过许多事情。
好在眼下七灵的线索比较清晰,要集齐也只是时间问题。只不过要拿到最后一个星辰石,还是绕不过江氏,想到此节,黎千寻又开始牙根疼。
真心不想见到那丫头的徒子徒孙。
黎千寻翻了个身扯扯被角,忽然听到屋顶上一声闷响,仿佛有一个又沉又软的东西坠到了楼顶,瞌睡虫还没养出来的黎千寻便支起耳朵听声响。
似乎是条大鱼,与他想的相差无几,非人非灵,果然是个不老实的畜生。
上头折腾了有足足两个时辰,乒乓乱响叽哇怪叫声从这边响到那边,在整个阁楼顶此起彼伏,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妖,这么猛。
结界里的东西还要留着给茶馆里的人唱一出好戏,现在实在不好去收它下来,黎千寻就听着那怪叫瞪着眼珠子跟着磨牙磨了半宿,头顶上的响动终于消停了之后,东方天边已经露了一丝白影。
黎千寻眼巴巴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索性两脚一蹬被子蒙着脑袋呼呼大睡,左右结界里面的东西出不来,前有他语气颇为不善的警告,想来也不会有人敢贸然触动结界。
待到日上三竿,黎千寻被楼底下鼎沸的人声闹醒,屋里的铜盆布巾都已换了新的,穿衣洗漱,出房门走到隔壁,推了一下,门还未开,不由暗笑楼顶上那只闹的也不是他一个。
随即便出声喊了一句,谁知屋里还没动静,倒是听到似乎是房顶有人应了一声。
抬脚正准备踹门,晏茗未却是已经从窗口进了黎千寻的房间:“阿尘,结界破了。”
黎千寻额角一跳,隔着窗子看了眼散人庙,撸了撸袖子道:“先下楼。”
两人从客栈木楼梯上下了一半,便看见柜台前边围了几个小伙计,一小撮人围在一处嘀嘀咕咕形迹十分可疑,黎千寻提气纵身跃下楼梯,伸手拨开挡在眼前的人影。
几个人围着的,是一个镶金雕玉的鸟笼。不用吸气就能闻到那股金子味儿,奢华至极。
黎千寻看到那笼子稍稍一愣抱起肚子便笑,而且笑得猖狂之极,嚣张之极,忘我之极。惹得围观众人纷纷将目光分给他大半。
“沈棋!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晏茗未闻声加快步子下楼梯挤了进来,看到那笼中情形一时也是哭笑不得。
那只精致的鸟笼中关着的,赫然是一只体格庞大的黑斑花猫,长相清奇,十分写意。
那猫看到晏茗未立刻将圆脑袋抱进两只前爪,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声响,原本一脸凶相的模样竟有几分可怜。
黎千寻依旧在笑,巴掌拍得柜台震天响:“哈哈哈哈,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们家神通广大的大护法也能被人捉住?”
那猫是晏茗未养的,被主人宠得太过,在未央宫乃至木犀城一直为所欲为无法无天,自从黎千寻住进崧北便跟他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一只猫不抓耗子不拿鸟,整日上蹿下跳伸着爪子挠黎千寻,最初的一段时间未央宫里整天一地猫毛。
后来未央宫里又来了一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西陵唯,园子里的鸡飞狗跳更是直线升级,随便哪两个对上都是好一番缠斗。而在黎千寻跟西陵唯拌嘴吵闹的时候,则经常是两虎相斗沈棋在后,便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香薷拎着炒菜的勺子给了沈棋一个大护法的称号。
黎千寻一度认为沈棋是只成了精却一直骚包不肯化形非要充猪装愣的心机猫。
他抹了抹眼角快要笑出的泪,使劲按住肚子才堪堪忍住,拍着柜台喊:“掌柜呢,你们掌柜呢,这东西是谁抓住的,出来让我谢谢他,哈哈哈,沈棋...”
沈棋趴在金笼子底,两只肉呼呼的前爪半抱着自己的脸有气无力地抖了抖耳朵,似乎因为觉得自己丢了人有点尴尬,还有大概也是实在不想搭理面前幸灾乐祸的某个人。
晏茗未此时看着笼子里的沈棋也十分疑惑,它怎么会被人关在这里?
柜台里的账房被黎千寻那阵突然震耳欲聋的狂笑吓得有些失神,微微泛白的面皮抽了两下刚要开口,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朗笑:“我当是谁在这小店屈尊,原来是晏宫主和黎少宗主。”
听到这嗓子声音,黎千寻身子僵了一僵,转身看过去,果然是那张似笑非笑故作高深的脸,江上寒。
江上寒,无字,号平芜君子,便是四方世家之一,天一城江氏的现任家主了,此时正在堂中一个特别不显眼的位置坐着,双眼微弯看着晏茗未和黎千寻。“少宗主”三个字喊得尤其刺耳。
江上寒,西陵绰,黎尘,董术,四方世家血统高贵的四位翩翩公子,早在十年前,他们还都是少字辈的,可十年之后,执掌碧连天的却是黎阡,另外三个也都做了各家当家,只有当年背着个少宗主名头一声不吭离家出走的黎尘,如今似乎比旁人低了一辈。
江上寒那句话一出,屋里头的那些江湖侠修一片哗然。早知道这位坐着的身份尊贵,没想到那个昨天用一支曲子出尽了风头,刚刚又把自己笑到岔气的竟真是多年前那位名震修真界的黎氏少主!
混过修真界的都知道,黎家和江家关系向来不好,面子上不说势同水火,里子下也是暗流汹涌。
江氏与黎氏的渊源可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明白的,打黎氏先祖黎筝和江氏先祖江娆驰骋修真界的时候开始,这两家就各种缠扯不清,不过随着第一任当家作古之后,两家人剑拔弩张的针锋相对也有所收敛,火/药/味渐渐淡了下来。到了这会,这不还能虚情假意的笑脸寒暄呢么。
江上寒年岁并不大,也就比黎千寻长个两三岁,甚至连十多年前论法道会试炼两人都是同期,而年长些的江上寒却样样输给黎千寻。
这两人的恩怨也是由来已久,说来话长。
黎千寻回身看向江上寒,勾着唇角不怀好意的笑:“哎呦江小胖,好久不见啊。”
一句话便让这位江宗主黑了脸,小时候被黎千寻喊着这个外号满山跑的记忆实在太不愉快。
江上寒少年时是比同期的各家公子圆润了些,可如今的江宗主也是四方十八门榜上有名的美男子,连续数年霸占玄门俊男美女排行榜上男子榜第四位。
黎千寻在陪谢凝逛庙会的时候还曾见到过一本“玄门闺阁仙子最想嫁的玄门仙士花榜”,江上寒竟高居榜首,理由更是简单粗暴,有权有势又能打,姿容俊朗还多金。
黎千寻不服,气哼哼的往后翻,直到第八位才找到自己,惊云憾月举世无双的黎尘黎大公子,被评价为:君心如明月,时圆时不圆,不愿守活寡,空帐到天明。
再往前一页,第七位的晏茗未,男子榜雄踞第一的人就生生被挤到了第七,理由更是简单,就俩字儿:断袖。
黎千寻手里一阵噼里啪啦,很好。
那时他手中正拿着几根谢凝刚买来的糖人,黎千寻一不留神便将那几个红红绿绿的糖人捏得粉碎,连竹签都断成了好几节。把谢凝吓得好多天不敢靠近他。
江上寒如今也是堂堂一宗之主,这样不管不顾在人前喊那个外号也实在是有些过分,可偏偏黎千寻是个向来不知规矩礼数为何物的主。
江上寒皱眉咬咬牙,握紧了手里的折扇,跟黎千寻横眉冷对怒目而视。他身上是一件淡青色的外袍,前后用金丝灵线绣了花鸟风景,此时众人都觉得连那袍子上的鸟儿也一个个朱目圆睁,怒不可遏。
黎千寻却对此视而不见,笑嘻嘻的拎起沈棋一撩衣摆坐在了江上寒对面:“江宗主真是有心了,用这么奢侈的笼子装这畜生。”
江氏家风一向奢靡,既然江上寒有功夫在茶馆喝茶,那金灿灿的笼子是谁的简直一目了然。
江上寒坐着没动,瞪住黎千寻一声冷哼。
而就在此时,茶馆众人似乎也刚明白过来,笼子里的那妖兽本就是跟昨日大张旗鼓的清了场,说要设结界抓妖的两人是一家的!
这算什么,玄门世家做戏骗婚?
也没人有那些多余心思去想想这事儿对黎氏少主来说至不至于了,原本只等看戏的众人顿时就变得义愤填膺起来。
晏茗未从看到蔫巴巴的沈棋就觉得事情蹊跷,见此时堂内众人无一不神色惊愕的瞪着黎千寻,便瞬间想通事情症结——他所设的结界抓住的东西正是沈棋。
黎千寻之前怀疑鼎耳庙里的两尊石像有问题,所以茶馆掌柜才要特意避开四方十八门,有事不去上报司天寮,而是张榜悬赏引来一些不入流的山野侠士草莽道修来此地作为遮掩。
而能有如此财力物力无偿为香炉镇修栈道铺石街只为圈出炉口泉眼的,必定不可能只是一个客栈掌柜。
以毒攻毒,以气掩气,向来是玄门门派处理妖物邪灵时惯用的手段,香炉镇是水路渡口不错,可毕竟是座小镇,不是什么仙境名胜,炉口泉眼又占据地势,与人来人往的渡口隔着层层叠叠梯田似的街道民居,即使有正统世家修者路过此地也不会注意到香炉里头的蹊跷。
藏尸。
这便是昨日在楼顶时黎千寻让晏茗未想到的东西。
而普通尸身不可能永世不腐,所以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做下这种缺德事的,便只有本事大过天的玄门世家。
黎千寻故意在被众人围堵时亮出青鸾,随后又十分草率似是而非的否认自己身份,在混在人群中的眼线看来就是显而易见的欲盖弥彰。
少时就臭名昭著的黎尘虽劣迹斑斑,可那也正是因为他比别人厉害,不是每个顽劣的世家公子都有能让整个修真界为之一震的闯祸本事的。
黎尘很强,在他十二岁横扫试炼结界时就毋庸置疑。若是被藏尸的人得知他来茶馆捣乱,不论有心还是无意,对方必定不会无动于衷坐以待毙。
晏茗未所设的水幕结界便有两个目的,一是引出那个跟着他们二人出现在茶馆的妖物,不论是敌是友,先抓了再说;二是制造混乱和恐慌,既然炉口泉眼的邪祟被谣传得栩栩如生神形兼备,眼下有送上门的替罪羊为何不用。
而原本是“假”但却传得扑朔迷离的谣言,一旦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坐实,那最先慌乱的肯定是造谣的人。
可让晏茗未意外的是,闯进结界的竟然是沈棋!
一个十分滑稽的误会被毫不知内情的人当了真。
妖物与捉妖人本是一家,这种啼笑皆非的结果恐怕没人能坦然接受。
而说巧不巧,水幕结界恰恰是被江上寒打破,江氏向来是玄门中谜团最多的世家,未入论法道会名册时便游离于四方十八门之外,代代家主更是行事诡谲,若炉口石像里头的蹊跷是江家人所为,毫无疑问,黎千寻会炸。
黎千寻屈着一条腿大大咧咧坐在江上寒对面,还对着一只愤怒的猫和一个愤怒的人乐呵,看上去似乎并未注意身边众人的动作。
晏茗未略皱了皱眉,转身飞掠过两张桌子,腕上墨藤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拆了金笼子卷起仍是满身惆怅的沈棋,晏茗未抓住黎千寻的手腕急道:“走!”
“啊?”黎千寻应声时已经被晏茗未揽在怀里一同飞出了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