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谣3
不知道在河里荡了多久的小船靠岸,两人下了船,黎千寻两手空空甩手掌柜似的跟在那男子身后慢慢踱步。这人背着手,脚底下还不老实的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时不时抬头偷偷瞄一眼面前的秀挺背影,兀自心烦意乱一阵。
似乎有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在话到嘴边生咽下去,活脱脱一个耍小孩子脾气的别扭大爷。
就在这人几次抬头低头赶着石子在后头别扭的时候,前面的人渐渐放慢了脚步,等到无意间终于并肩,对方轻轻将胳膊绕到身后牵起了他的手。
水千丈比山万重略矮一些,他稍抬起了眉眼,唇角不自在的勾了一下,对面人探了探脖子看着他笑了一声,开口时语气中还带着一些无奈的笑意:“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
山万重皱眉,胸中郁结的火气似乎就要喷薄而出,他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胸膛里头乱成一锅粥的思绪,头脑一热,不管不顾的猛地一拽,将水千丈拉进怀里紧紧箍住。
“阿水,我们离开这里吧,魂魄缺一个也不算大事。”
不知怎么,黎千寻总觉得这句话闷闷的带着一股莫名的委屈,而且喉头的滞涩感和鼻尖的酸意也越来越明显。
黎千寻心说这人敢情只是个子高了些面相老成了些而已啊!一个七尺半的汉子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说不了一句话就像是能哭出来的样子?
水千丈将手上拎着的琴盒顺势立在地上,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师父说过,小山有天赐的灵根,你从小就聪明,织魂术对作引的人并没有任何伤害,既然有机会为你重新织全魂魄,我这个做师兄的自然责无旁贷。”
听完这句,黎千寻似乎并没有觉得出乎意料,只是默默在心里骂了句娘,言溪棠那个死清高,兜兜转转,到头来他的徒弟还是要用曾经被他不屑一顾的术法来救命。
既然说到织魂术,做引的是“阿水”,施术的大抵就是玉苁蓉了。
山万重手臂渐渐收紧:“术法无害,可玉苁蓉是六壬的弟子,要是被她探出你我出自司音谷,又怎么可能帮我们?阿水,我们不该跟她有过多牵扯。”
水千丈没有抬头,只安抚性的拍着他的背,低声道:“不会被她探出的,小山,无论如何,师兄都会护你周全。”
黎千寻心里默默道,明明是你们的师父言灵司先跟镜图山不共戴天的,为什么听这俩人的语气,却好似是镜图山将他们逼得无处安身?他这个被亲徒弟搞/死的灵尊真的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
三百四十年前的临水镇,大片河道环伺,临水的平地上还没有拔地而起的高门大户和林立的商铺酒肆,除了被挤到后巷的禾家庄,零零散散的还坐落着几个其他的庄子,都不大,每个庄子几十户人家。
禾家庄是离云水谣最近的一个。
彼时世间刚刚经过一场大的动乱,曾在修真界“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六壬灵尊以身殉道形神俱灭,之后几乎是顺理成章的,镜图山在修真界各路鬼怪门派的瞩目下,轰轰烈烈的易了主。
之后不久,被世间修者尊为不死仙宗的七情散人不知所踪。
创世之战已经结束了六百余年,本来就死的不剩几个的创世七贤,一月之内又死了一个丢了一个,当年曾被七贤镇压的妖物邪灵,便像是突然之间被人从一些犄角旮旯里放了出来。
不过数月,在镜图山的新主子还没把自己刚抢来的地盘收拾利索的时候,凡修聚居的大城小镇便被突如其来的妖雾邪障弄得乌烟瘴气。
小门小户的仙修门派自身都难保,更不用说硬着头皮站出来斩妖卫道除魔济世。
只是好在那时候世间没有大妖横行,并没有造成如妖尊临世时颠山倒海般的生灵涂炭。
就在各方仙修愁云惨淡手足无措的时候,几乎同时,好似数百年前七贤现世一般,北边的镜图山和东边的司音谷各出了一波修为超群的年轻修者。
也是在那之后,在重重邪障中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的江娆彻底坐实了镜图山当家人的位子。
司音谷的几个弟子几乎都继承了言溪棠的冷淡自持。
而镜图山的当家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诛邪阵中遇到用乐术的,不分敌我见人就杀。
彼时的四界灵司虽还在世,可也已经到了迟暮之年,修真界动荡不止,人世间便也阴雨连绵了几十年,也就是在这几十年里,司音谷最终还是树倒猢狲散。
几十年里,镜图山江氏迅速崛起,对于司音谷的残兵来说,江氏对他们锲而不舍的追杀简直就是避无可避的无妄之灾。
修真界的外邪攘除之后,门派和新生世家之间的内斗就不再是凡修老百姓们关注的话题了,神仙打架,茶余饭后说说也就罢了,没有谁会去刨根究底,更没谁会妄想参与。
就是在这个时候,平静的临水村庄不声不响新搬来了一户人家,主人是两个相貌不凡的男子,说是一对兄弟,看行为举止,却更像一对道侣。
这一片庄子里的人不爱嚼舌根,也没心思打听别人的过往身世。
离云水谣最近的禾家庄上有一家十里八村闻名的酒馆,那里的酒酿醇香甘冽,不在农忙时节的时候,庄子上的人便会呼朋唤友的聚在老酒馆喝酒谈天。
也是在那一年,老酒馆附近开了一家乐坊,两个乐师就是两个掌柜,虽说两人亲密无间,但他们所奏的乐曲风格却千差万别。
一个似丝竹珠玉,清风入弦余韵绵长,一个如金石钟鼓,动辄穿云裂石高亢铿锵。即使两人风格不同,他们合奏之时又都有着引商刻羽绝去尘嚣的非凡之妙。
临水镇的人懂不了太高雅的东西,但是也懵懂间知道,那两人的曲子本该是天人之声。
好东西都该珍惜,就这样,跟临水镇格格不入的两个世外之人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他们遇到那个带着一把琴流落岸边的女子。
一个两条秀眉之间长了一颗朱砂痣的女子。
玉苁蓉被临河的一户人家救起来,由于她一直紧紧抱着一把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七弦琴,便被好心的主人家送到了水千丈开的那间乐坊。
初见乱音,丢了一魂的山万重无端便发了狂,红着一双眼睛六亲不认,将老酒馆所在的那条街上的房子连着拆了十四间。
在满街的酒香和狼烟里,从别处赶来的水千丈找到了发狂力竭的师弟,和几乎已经耗尽灵力的玉苁蓉。
看到玉苁蓉手里的琴时,对他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
经此变故,庄子上的人便开始处处躲着山水二人,即使他们不懂什么是妖修,却也知道,家里的狗发狂的时候咬了人会疼,甚至会出人命。
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临水镇的凡修们都不敢再靠近这一碰头就炸了一条街的三个怪人。
长的再好看也不行。
玉苁蓉和江娆都是六壬的弟子,这一点水千丈十分清楚,如今镜图山对司音谷的态度就是明明白白的赶尽杀绝。与玉苁蓉朝夕相对,开始时一直是如履薄冰。
只是渐渐地,水千丈发现玉苁蓉并未怀疑他们二人的身份,甚至并没有将水千丈当做丹修者看待,至于丢掉一魂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山万重,玉苁蓉不得不在意。
她早猜到那人发狂是因为被妖道侵蚀,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便也知道山万重是在很久之前的某个变故中丢了皆魂。
山万重的皆魂丢了十几年,心性和丹鼎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变化,避世安养的日子里也只是反反复复,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皆魂司五感六欲,而没有皆魂的山万重,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性变化,每每入定发狂把一切打散搅乱之后,体力不支昏死个几日,水千丈便任劳任怨忙前忙后的为他善后。
等他再次醒来时,便会将自己疯魔时那段记忆忘得一干二净。
“他眼中的我们,是不是与别人眼中的我们也不一样?”
玉苁蓉在第四次见识山万重不受控制的妖化之后,表情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玉苁蓉站在竹屋门口,逆着光,一身米白布衣映着玉面与眉心红朱,与屋内的水千丈隔着还未来得及收拾清理的满地狼藉。
屋顶被某人爆了一个洞,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的直洒进来,乱飞的粉尘在光柱里上下翻腾。
正在给罪魁祸首擦洗手和脸的水千丈闻言猛地一顿,好一会才重新开始动作,他微微笑了一下,道:“我们眼中的他,与他自己意识里的他,也不一样。”
擦完一只手,水千丈终于抬头看向玉苁蓉:“他还有我。”
玉苁蓉略垂了眸子:“他是妖,你是人,总有一天你会想不到他能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水千丈苦笑一下:“原来你早就知道。”
玉苁蓉不答反问:“你想救他吗?”
“若是能救。”
“织魂,除了施术者,还需要一个自愿作引的丹修者。”
玉苁蓉并没有等水千丈回答,说完便抱着乱音离开了小院。
水千丈坐在床边看着昏睡的人,不自觉的将双手交握,紧紧掐进肉里,在一片静寂中幽幽地长长呼出一个仿佛历经沧桑般的叹息。
织魂需要丹修者作引,而在这片几乎隔绝世外的穷乡僻壤,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人选。
玉苁蓉早就知道,他们两个是一类人。只是他有意隐瞒,她也十分配合的不去询问。
同为乐术修者,而且又都是修为造诣远胜于普通修者的丹修翘楚,所谓道近易从曲高和寡,高阶修者之间,常常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通透感。
水千丈之前有意隐瞒,玉苁蓉只能猜到他并非凡修,却是猜不到他是言灵司的门下弟子,而如果由她发动织魂术,引体的丹鼎气海便全掌握在施术者手中,毫无疑问,玉苁蓉瞬间便能探出水千丈出自司音谷。
而到那时,莫说救人,恐怕玉苁蓉会立刻大发慈悲送他们去见师尊。
水千丈想要救人,就只有一个选择,说起来也很简单,废掉自己的修为,净髓洗脉,只留丹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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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mmm总之就是,我尘尘无处不在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