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鸟5
黎千寻话未落地,另一边自己捏着小木牌摸去找房门的雪绫绡刚好从内门里钻出来,听到这句便异常兴奋的蹦跶过来,一把抱住黎千寻的胳膊,兴冲冲地问:“看什么,师祖明天我们要去哪玩啊?”
黎千寻被这丫头抱得一个激灵,不自觉的仰头往楼上瞄了一眼,一边把她小爪子扒拉下来,随口应着:“初来乍到,明天去逛街,熟悉熟悉风土人情。”
就在这时,从楼上下来拿棋盘的店伙计顺嘴接道:“客官你们要逛街得去麟镇啊,我们这太小了,巴掌大的地方,原地转个圈就看完了。”
小伙计一边搭话一边还喘吁吁的跑到柜台后头蹲下去翻找东西,黎千寻转身敲了敲柜台道:“小兄弟,这店里只有你一人吗,就算平日里没有住客,万一来了人,客栈内外就你一个岂不是要忙死?”
伙计从桌子后面钻出来仰头看着黎千寻,忙道:“还有一个,不巧今天不在,我一个人一双手脚还是有些不够用,怠慢了客官真是不好意思啊。”
“哦…”黎千寻捏起柜台上放着的半碟白胖椒盐花生放在嘴里磕了一下,“小兄弟为什么总说你们镇子小啊,我看一点也不小,我们刚进来找客栈都找了半天,邻镇是什么镇,在点星镇的哪个方向?”
“在北边,出了东耳大街往北走,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很近的。”说完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愣了一下,才赔笑道,“刚刚是我没说清楚,我们镇毗邻的镇子,名字就叫麟镇,话本里讲北冥神兽有麟的那个‘麟’。”
黎千寻站在柜台边吃干净了人家剩下的半碟花生,那小伙计才从不知道藏多严实的一个盒子里抱出一套棋盘来,又看着他拿沾了水的白布巾将那张棋盘和两个木头棋盒擦干净。
看人小伙计累的脑门上冒了一层细汗,最后黎千寻都不好意思让他再送上去了,便直接隔着柜台往怀里一揽,道:“我自个儿拿上去就成。”
黎千寻说完话,并没有立刻拿着东西上楼,而是饶有兴致的背靠柜台看那店伙计忙着去准备沈棋和雪绫绡那两间房。两只他察觉不出本体的灵兽威压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把那年轻人压得站不稳当。
原本他气喘吁吁的出汗恐怕就不是累的,而是吓的。黎千寻轻挑眉梢,转身抱着棋盘棋盒上了楼。
黎千寻进门的时候晏茗未正在铺床,前者飞快将怀里的硬东西丢在桌上,大步过去跳起来从后面抱住微微躬身的那人,张口就夸:“晏宫主好贤惠呀,有妻如此,夫复何求!”语调上扬夸张到了极点,说完还不忘勾着脖子在人家脸上啃一口。
晏茗未把被角放平,捉住黎千寻的手揉了两下,回头应道:“是夫。”
黎千寻眯着眼睛琢磨了一下,挑眉道:“你主内我主外,本尊罩得住。”
晏茗未笑了笑转身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伤还未痊愈,你先休息。”
黎千寻斜趴在床上高高翘着一条长腿,胳膊肘撑住床铺勾着脖子摇头:“不睡,前几天睡得够多,今天也是被撩起火了,弄不明白这盘棋,本尊不服。”
晏茗未道:“不久前的第一局与四年前一样,我记得。”
说到四年前,黎千寻忽然翻身盘腿坐了起来,问道:“沈棋是四年前跟你一起来的点星镇吗?”
“不是。”
黎千寻眨眨眼皮:“是不是一起都无所谓,他来过之后有没有告诉你这间客栈有蹊跷?比如说店家不是人?”
晏茗未想了一下,道:“未曾提过,若有,沈棋不会不说,四年前大抵是没有。”
“那刚刚你有没有觉得那小伙计不对劲?”
“有些,与沈棋一样,都是化作人形的兽族。”
“嗯,”黎千寻点头,扯着晏茗未的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桌子道,“你把棋局摆给我看,初局。”
晏茗未起身端了棋盘过来放在床上:“真不睡了?”
“不睡。”说罢抬头盯着晏茗未浅色的眸子笑,“我要是累了想睡觉不分场合,反正有你捡我回来,怕什么。”
晏茗未低低应了一声“好”,随即也脱了靴子上床跟黎千寻对面而坐,将棋盘支在两人膝头,黎千寻抱着一盒黑子摩拳擦掌:“快快。”
晏宫主看着他这会儿急不可耐的模样笑得有些无奈,随手捏起一颗白子,抵着下巴思索一瞬,抿抿唇开始落子。整张棋盘,横竖十九路,共计三百六十一个点位对应三百六十一颗棋子,黎千寻手里捧着略有几分粗糙的木头棋盒来回抓着里头的琉璃棋子看对面人飞快落子。
不过半盏茶时间,便排出了一个残局的所有白子,黎千寻被晏茗未飞快移动的手晃得眼花缭乱,捏着黑子不知道该怎么动手。
晏茗未排完白子之后,又从他手中接过黑子棋盒将另一半势力一一安置完毕,末了伸手指了指黎千寻那边右手处空着的星位,道:“我们在这里。”
黎千寻皱紧了眉头捏着自己唇瓣使劲啃两口,盯住棋盘上混成一片的黑黑白白直叹气:“这他娘的什么玩意儿?我还是只认得这一个虎口嘛。”黎千寻抱怨之后便支着大腿托腮看对面的人,“还是你说吧。我皮糙肉厚,早被七情散人那个老东西损够了。”
“阿尘说的没错,初局的确什么都不是。”晏茗未道。
“……”黎千寻脸上的表情别提多复杂了,不由摸着后槽牙直想骂娘。
眼前棋盘上的棋子排布十分散乱,几乎是间隔行子,黑子不成城,白子也不聚团,而且似乎每个棋子都至少留有一口气,没有一个死子,一眼看去简直一盘散沙。
就像是熊孩子随手在地上撒了一把掺在一起的黑白芝麻,确实,什么玩意儿都不是,根本不能称作棋局。
晏茗未道:“所谓剪草为马撒豆成兵,除了迷神阵那种幌子之外,再就是只有棋盘上能够做到。东平三处险地小局,分别以切换作为棋子的‘阴阳’、‘水火’、‘明灭’来翻覆阵局。”
晏茗未重新在棋盒里拿了一个黑子,将一处白子换掉,一边解释:“盲。对于点星镇基础布局来说,就是‘明与灭’。”
说话间,晏茗未又将附近几处白子换下,本来隔开黑子连作城墙的白子被替换,瞬间便将一处黑子连成一片,自棋盘一侧而起的滚滚黑云立刻便有了扫灯灭火倾覆天下乱局的气势。
“东平的棋局,初局并不是局,而是在每日换局时辰之后,才换做原本就准备好的局。”
黎千寻似乎听明白了:“那豢龙棋田的每日一次,就是说,董氏老家的豢龙棋田恰恰是从未换过布局的一处?”
“这么说也不妥。”
“为何?”
晏茗未伸手点了点还没来得及换下的乱子,道:“初局也很重要,比如点星镇,棋盘之上三百六十一个点位,而事实上并不能以夜灯将之填满,没有灯的点位,就永远不能落子,这也是造成死局的一个人为因素。”
黎千寻食指敲着下巴,了然道:“点星镇是以灯火的‘明灭’换局,初局布局用到的棋子可以比灯少,所以也就比之另外两处的‘水火’和‘阴阳’要简单得多。那豢龙棋田当年建成时的初局本身就十分复杂,是这个意思吧。”
“对。”晏茗未道,“所以我猜测,董氏之所以与地狱兰牵扯到一起,可能正是因为豢龙棋田的棋局出现了死局,因初局的局限,阴阳两方如今已经不能自如转圜,成局之后固步自封。可随光阴流逝,凡世三千小到蚍蜉大至云天,浮生万象无所不变。没有人能预测未来无远不届,而当年董氏双贤的局能屹立千年不倒,已经十分不易了。”
黎千寻托着下巴静静地听晏宫主难得的长篇大论,一双眸子在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愈加黑亮,听着便不自觉唇角上浮,等那人刚一说完,便伸手过去擒着人家下颌,笑嘻嘻凑过去亲两口,心满意足的赞赏道:“不愧是被四方十八门那些长老们捧上神龛的一代仙首,我家夫人就是比别人厉害。”
黎千寻这边不拘时间不拘地点见缝插针的吃人豆腐,深藏不漏的不正经晏宫主自然也当仁不让,当即将他挠自己下巴的手擒住,边把支在膝头的棋盘拿下去放在床头多宝格上,直接倾身扑了过去,趴在黎千寻耳边低低道:“唯有如此才能配得起九垓八埏之内最好的你。”
黎千寻被那一口热气吹得痒痒麻麻,夹着脖子继续逗他:“原来晏宫主说起肉麻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跟你学的。”晏茗未说着在他耳廓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好的不学…”黎千寻咋舌笑着摇头,伸手拎起晏茗未在自己身上逡巡的爪子扔到一边,揉着他手感极佳的雪白脸颊捉狭道:“师祖疼你,怕你精尽人亡。”
晏宫主抿抿嘴,涩声道:“不会。”
“风月?”
“无关!”这句晏茗未回得异常快,而后却又低下头蹭蹭黎千寻侧脸,闷闷道,“情不自禁。”
黎千寻眉毛一拧,用力挺腰连带着身上这个大大的附属品一起坐起来,末了轻轻“嘶”的一声捂住自己肚子:“不禁也得禁,我腰疼!”
晏宫主白着一张脸捂着黎千寻还没来得及长好的伤口揉了好一会,精致无暇的脸皱的委委屈屈,黎千寻看着心软的不行,便歪过头去在他鬓边吻了吻,好笑道:“晏宝宝乖,听话有糖吃。”
晏茗未闻言抬起头看他,黎千寻便伸手指着还没换完第一局的棋盘,道:“先在棋盘上尽情挥洒吧,晏宫主。”
晏宫主十分听话的重新将多宝格上的棋盘拿过来,捻着棋子不断起起落落看上去特别正经。
黎千寻撑着胳膊瞅着眼前人不由腹诽,这人还真是端庄禽兽两个性子无缝切换,只要不跟他黏黏糊糊分不开,就是个十分正经的翩翩君子,一点水分不掺。可只要一开始黏糊,就是跅弢不羁的禽兽一个,而且还是个大巧若拙的优雅禽兽。
大约过了半刻钟,一盘乱芝麻逐渐被晏茗未收拾出了一片明朗战局,黎千寻一步一步跟着看过来,直到最后布局换完。
其实点星镇这块棋盘上的第一局并不晦涩,似乎是最简单的两军相交,两方都走得十分收敛,循规蹈矩一丝不苟。连黎千寻这个二两都没有的棋痞子都能看出个大致所以然来。
白子稳健,缓缓入界连成整片,与黑子相较,明显气势大盛。
黎千寻看了几眼,疑惑道:“白子赢了,这是一边倒啊,你没记错?”
晏茗未道:“不会错,阿尘,你还记得董氏双贤的阴阳棋吗?”
一听到阴阳棋,就想起江几蕴打翻了人家的乌鹭罐子被人浩浩荡荡千里追凶,黎千寻不由得嘴角一抽:“当然记得。”
“白子为阳,黑子为阴,虽然天下所有棋子都是深浅两色,但是这两色在东平一方,意义与别处不同。”
黎千寻撇撇嘴:“晏宫主,本尊可是跟董家姐妹两个打了几百年交道的,这点我当然知道。”
“所以这点星镇的第一局,白子胜,记为阳爻。没错吧?”
黎千寻点头:“没错。”
晏茗未又道:“今晚五更前的三局,都是白子胜,而且皆是赢得行有余力,三阳爻为乾,只是我至今不知道第四局是什么意思。”
黎千寻只是对棋盘上的杀伐不求甚解,若是由棋局胜负结合卜术,离开棋局之后的东西就没什么能难住他了。晏茗未言语中提到的东西,更是在脑中记得清清楚楚,他又问:“四年前的第四局,是阳还是阴。”
晏茗未道:“是死局。”
黎千寻摸了摸嘴唇,道:“死局并非不好,势均力敌可以是和棋,所以倒是没有什么不吉利的说法,但是如果四局都算进卦象,死局本身可以算作一卦,就是坤。”说到这里,黎千寻不禁嗤笑一声,“董家那姐妹两个从来就是这样,不声不响的埋着吞吐日月的狂妄心思。四局定棋定乾坤,想的还挺远。”
晏茗未又道:“之前还提到落日山谷,是每日两局。”
“水火为子,终局是什么?”
“各一局,火在先。”
黎千寻盯着窗口若有所思道:“离、坎,晏宫主,我们这间房是什么?”
“坎。”
小镇上红白两色灯光换着番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彻夜未息。房间里的漏刻已经走到了寅时正三刻,黎千寻真的一夜未眠,就为了等着听点星镇特产——打更换局。
这会儿正抱膝猫在临街的窗户底下,下巴颏靠着窗台上垫着的一块薄薄的青石板盯着外头看,目不转睛心无旁骛,就连身后美人宽衣都没能让他回头看一眼。
一个第四局,生生让他等到五更将尽。
听到外头薄雾里传来那一声旷远鸡鸣的时候,黎千寻瞪得眼睛都要冒血丝了,也没等来晏茗未之前所说的第四次。
他抱着酸痛的膝盖头也不回地抱怨:“晏宫主,你靠不靠谱啊,鸡都开始叫了。”
晏茗未已经悄悄走到身后,一把将他抱起来,黎千寻没得到回应,刚扭头要接着问便觉得身子一轻,他本来就是抱着膝盖蹲在窗边墙角,这时候被人凌空抱起来,肚子一挤伤口又嚯嚯的疼,龇牙咧嘴的抽了两口冷气。
习惯性伸手摁住肚子,道:“爱惜伤号尊敬长辈懂不懂啊。”
晏茗未眉心瞬间皱成一朵小花,连忙大步过去把他放到床上,温热手掌覆上去轻轻缓缓地揉:“是我动作急了。”
黎千寻好气又好笑的伸手捏住晏茗未脸颊上薄薄的软肉,假装气急败坏道:“骗你的,师祖问你话呢,最后一次换局怎么没动静了?”
说到这个,晏茗未也表示不解:“本以为定局会一直演下去不做改动。如果点星镇第四局取消,更能说明东平此时处境不妙。”
黎千寻也道:“如果你没记错的话,的确应该与豢龙棋田有关。”
晏茗未笑:“配得起你的人怎么会记错。”
黎千寻的倦意来的依旧猝不及防,绷着的弦稍稍一松就支撑不住。他眯着眼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不知刚刚那句话听见了没,只懒懒的闭着眼睛摸了摸晏茗未的脸:“困死爷爷了,三阳爻确认完毕,晏宫主没…谎……”
晏茗未看着蜷在怀里几乎是一句话没说全就睡过去的人,一时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