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鲤3
香薷原本就不认识觅灵符,所以若不是在后厨的时候碰巧有一张落在什么东西上,之后又恰巧触发了其上咒文,已经变出了一只老鼠,那姑娘就根本不可能知道那符文能将别的东西变成老鼠。
三人飞快赶到后厨,就见到于睦抱着廊下一根摇摇欲坠的黑木柱子拼命往上爬,爬三尺再掉两尺,而香薷口中说的另一只“老鼠”,正在柱子下面围着转圈。
乍一看过去,滑稽中竟然还带了几分莫名的和谐。
第一张借了山鼠之形的觅灵符文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魂魄做成的,浑身上下的动作看不出一点“他原本不是老鼠”的自觉。
黎千寻默默松口气,心道敢情上辈子就是鼠类吧。
看着于睦死死搂着柱子喊的撕心裂肺实在可怜,黎千寻无奈的摇了摇头过去伸着两个手指捏住那小耗子的尾巴把它拎了起来,回头问香薷:“这个是什么变的?”
香薷指了指一边地面,白花花一片中放了个木桶,里面半桶清水,却没了盛水的器具,道:“水瓢。”
黎千寻点点头,笑着道:“不是菜刀就行。”
他捏着耗子尾巴走到后院墙边,随后便执起手中的淡金色光团把那东西摔在了墙上,香薷和雪绫绡两人原本都摆好了姿势准备扛着意料之中的强大灵流波动,但奇怪的是,这次的余力冲击比刚刚那个弱了很多,甚至没有感觉到灌顶的极强灵压。
这边两个有修为的倒是没半点事,可是却苦了仍抱着柱子不敢撒手的于睦,黎千寻摔在墙上的水瓢哗啦啦落地,被震呆了的于睦也差不多跟那些碎块一起落地了。
若说不久前的海朱雀和突然冲出来就先把他缠了个粽子的香薷没把于睦吓死,那刚刚那只只会围着柱子转圈的老鼠却是差不多真把他三魂七魄吓散了。
瘦弱青年从地上颤巍巍爬起来就缩在了后院墙角,一脸惊魂未定的盯着自己周围的地面连眼都不敢眨,似乎是怕再冒出来一只老鼠什么的东西靠近自己。
虽说之前听于睦说过他怕老鼠,但黎千寻无论如何没想到,好歹是个男人,能怕成这样也是十分少见了。
他带着几分怀疑绕过于睦钻进被拆了一半的小厨房,现在屋顶的房梁由香薷所设的两层结界撑着,才不至于立马就塌。
黎千寻在灶台边转了一圈,从堆在墙边的砖头瓦砾里翻出一块土黄色的破烂布片,上头一丝丝流动的灵信将熄未熄,布料中织进去的几根灵线仅有一息尚存,委顿到黎千寻捡起之后便毫无意外的湮灭在他手掌中。
黎千寻皱眉又看了眼于睦,很少见的没有上去问东问西,而是特别冷漠的直接抬腿回了大堂,进门时回头对试图安抚于睦的两个丫头道:“晏宫主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晏茗未便快步走了过来,黎千寻迎面险些撞在那人身上,他也没抬头,轻描淡写从他身边绕过去道:“回的挺快,先吃饭。”
晏茗未却面带忧色:“刚刚怎么了,那股灵压是什么?”
黎千寻回头看着晏宫主勾唇笑了一下:“我的。”
其实之前黎千寻让西陵唯去池城司天寮找人只是随口一说,他并不知道晏茗未去了什么地方,只是有些话要问明白又必须把那小孩支开,还不能让西陵唯在这种地方乱跑,这才想到了司天寮,反正池城天街是个日夜颠倒的奇葩地方,白天各家花楼不点灯,恰恰没什么人活动。
晏茗未进门之后,沈棋便也从正门钻了进来,身上还挂了一个正拳打脚踢的西陵唯,不知道沈木头又有什么地方惹了那少爷。
黎千寻看着那两人同时进门,挑了挑眉啧舌道:“真在司天寮啊!”
西陵少爷闻言立马从沈棋肩上跳了下来,指着黎千寻开始吼:“你骗人,那是什么鬼地方!”
不知西陵唯出去这不足一刻钟里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看样子这会儿是把责任都归咎于让他去找人的黎千寻了,连他之前似乎已经竖立起来的高大形象都瞬间塌了。眼下这是又回到了当着他师父的面大呼小叫的日常状态。
黎千寻看了看晏茗未,眨眨眼问:“什么什么鬼地方,小兔崽子被灯楼里的姑娘调戏了?”
晏茗未摇头道:“池城已经没有司天寮了,欢儿是在半路遇上我们的。”
“哦。”黎千寻道,“那他冲我发什么火?”
黎千寻这边说着话,趁晏茗未回身的空档,西陵唯已经青着小脸气势汹汹的从门口窜了过来,他抬眼看过去,对上西陵少爷那双眼睛的时候猛地一愣,多年前曾在鬼镇时见过的那些东西异常清晰的在脑中一闪而过。
心里莫名咯噔一下,来不及细想,便立即出手要将那小孩抓过来的手掌擒住,却被身侧的晏宫主挡在前面,那人出手极快直接掐住了西陵少爷的脖子。
黎千寻看到那不带半点温柔的动作,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冲过去抓住晏茗未手腕,虽然知道对方为何有此动作,但看着西陵唯渐渐涨红的脸还是不大舒服。
晏茗未略松了松,随即抬起左手携着淡色灵流在西陵唯颈边劈了一掌,眉心微蹙对沈棋道:“带他回房。”
西陵唯眸子里即将晕开的一丝浅淡黑气瞬间被晏宫主那一掌打散,小孩脸色飞快由青转白,一双眸子茫然的眨了两下,张张嘴没等哼出声便眼皮一翻整个人软踏踏的歪在了晏茗未怀里。
沈棋把晕死过去的小少爷扶过去抱起来,道:“我帮他净灵。”
晏茗未点了点头,黎千寻咧着嘴角摁了摁自己肚子上还没长好的伤口,长长呼出一口气,问晏茗未道:“地狱兰不会就在池城吧?”
晏宫主拉过他的手扶着人坐下,微微弯下身将自己掌心贴在他伤口上轻轻揉着,一边缓缓将灵力度过去,道:“没有。”
黎千寻斜着身子指了指沈棋的背影:“那西陵唯怎么回事?”
被邪障缠上的人黎千寻这两辈子里不知道见过多少,可这次西陵唯遇见的这种,却只有在七灵出现的地方才有,而且那些邪障似乎只认他一个人,十三年前鬼镇时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恐怕晏茗未之前也并不确定西陵唯撞上的邪障是哪一类,黎千寻低头看着他侧脸皱了皱眉,又道:“你是故意没有提前将他灵脉封住,而是在他见到我之后才出手的?”
晏茗未抿抿唇,道:“是,但地狱兰的确不在池城。”
“啧!”黎千寻不由咋舌,“那大概就是时分蝶了。”
晏茗未抬头笑笑:“嗯。”
就在这时,后院两个丫头也从侧门进来,刚好看到沈棋扛着晕过去的西陵少爷回了“乾”字号房,香薷勾着脖子多看了两眼,三两步跑过来,好奇道:“师尊,阿欢又怎么了?”
黎千寻抢在晏茗未前面道:“没怎么,饿晕了。”说着还特自然的拿起一根筷子插了个明珠豆腐塞进嘴里,顺手拽了一把半蹲在他跟前的晏宫主让他坐好,含糊不清的说道,“晏三句你不饿啊,薷丫头辛苦半天别再浪费了。”
香薷十二分不信任的看着他撇撇嘴,知道这人有时候便是青天白日瞎话连篇眼都不带眨的,倒是也没说什么,拉着雪绫绡在桌边坐下。
黎千寻看着对面俨然已经混成好姐妹的两个丫头,指了指后院的方向道:“于睦怎么样了?”
香薷无奈道:“看样子是吓坏了,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
黎千寻看了眼雪绫绡和她肩膀上的山鼠,端着碗幽幽道:“雪丫头扛了一只他最怕的东西,人家怎么可能跟你们出来?”
“……”
饭桌上少了个最闲不住的西陵唯,便也就没人跟雪绫绡和黎千寻吵架斗嘴,四个人一顿饭吃的异常和谐。
尤其是雪绫绡,这姑娘似乎是从没吃过需要经过无数道工序,然后从一个黑漆漆的圆锅子里盛出来的东西,更没试过吃东西不能直接用手抓,这会儿攥着拳头拿着两根筷子在盘子里戳,看的香薷在一边“噗噗”直乐。
最后还是大厨看不过去,手把手的教她怎么拿筷子,听得雪绫绡呲牙咧嘴的直眨眼,闻着一桌子香气却吃不进嘴里,把她憋得够呛。好半天才拧着胳膊手忙脚乱的学会了用那两根不好使的棍子夹菜。
只是光她一个人那绷紧了身子好似拉满弓的架势,就比得上原来西陵唯跟黎千寻在饭桌上抢菜吃的动静。
黎千寻看着对面专心致志跟手里的筷子势不两立的丫头,跟许多年前死活学不会坐在桌边好好吃饭的烈焰歌何其相像,他伸手摸了摸腰间原本系着乾坤袋的地方,胸口处悠悠腾起一阵酸意。
同有兽族血统,雪绫绡性子像烈焰歌,带着野气不拘小节,也就注定了最初被带到东篱时跟同样不拘小节的香薷打成一片。
若说之前两个姑娘只是神交看对了眼,那如今这一顿饭吃完之后,雪绫绡就算是完全拜服在未央宫第一大厨的炒菜勺之下了。
虽然筷子依然用的磕磕绊绊,两碗白米饭下肚,那姑娘面前几个盘子里的菜依旧像是风卷残云一般扫的利落,干净的汁都不剩一滴。
最后雪绫绡那丫头被撑得脑门上直冒傻气,紧紧拉着香薷的胳膊伸出四根手指指着屋顶非要跟她义结金兰。
黎千寻听着还默默掰着手指算了算这两个丫头的辈分,数完之后把脑袋靠在晏茗未肩上笑着说了一句:“薷丫头占便宜了,论年纪论辈分都比雪丫头小。”
本来备在未时初的午饭,愣是在一通一言难尽的鸡飞狗跳之后,吃到酉时中变成了晚饭。
小圆窗外面天色渐暗,屋内尚未掌灯,投在地上的那个繁复花影也越发看不清晰。
沈棋从西陵唯房间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初更将近了。
虎口客栈一楼就只有一个门两扇窗总共三个透光的洞,不点灯的话大堂里光线很弱,黎千寻一身黑衣几乎要和昏暗的墙壁融为一色,沈棋走近了才发现桌边有两个人。
那人闭着眼,也不知有没有睡着,他看了看黎千寻压低声音道:“西陵唯没事了。”
晏茗未坐的笔直,只微微点点头,沈棋又道:“海朱雀…”
沈棋刚说了三个字,就看到黎千寻动了动身子,睁开一只眼睛瞧了他一眼,道:“大点声,我也听听。”
“……”
黎千寻看着那木头不出声,又道:“我要是一直装睡你不就说漏了,是不是蠢?”
晏茗未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道:“眼下也只是怀疑,还未有定论。”
黎千寻抬起头,有些好笑的盯着晏茗未,挑眉问道:“有了定论之后再挑一挑捡一捡,哪些能说那些不能说?”
“我不想让你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生气。”
黎千寻略向后仰,狭长眼尾勾出一丝讥诮的弧度,他道:“本尊活了这么多年,自问上辈子朋友不多树敌不少,这辈子更是掉进了子孙群里,大家门派的长老们正经当着我的面含沙射影的都不在少数,我若是动不动就生气岂不是早被气死了。”
晏茗未眉心轻蹙,低低道:“阿尘。”
黎千寻最受不了的就是眼前这人的这个表情,所谓白璧微瑕最惹人疼,而晏宫主那张脸上唯一的瑕疵,恐怕就是眉心那个拧出来的小疙瘩了。
本来捎带着的一点火气也差不多被颤巍巍的心尖给晃散了,黎千寻默默咬了咬牙,抬手点在晏茗未眉心,勾着唇角对他笑:“不肯说我就先跑一趟漠原西,海朱雀再厉害恐怕也不是六壬灵尊的对手。你看如何?”
晏茗未将他的手拉下来握在手心,老实交代:“派海朱雀来东平的是御风君。”
黎千寻简直要被这句话气笑了:“…废话,不是白虎司御风君还有谁敢差遣兽族战神海朱雀?”
晏茗未道:“海朱雀之所以来东平,也是因为地狱兰…”
没等人把话说完,黎千寻眉梢一挑,道:“那山鼠兄弟怎么解释,你是想说御风君一边明修栈道,让海朱雀将地狱兰送给董氏擅改气海灵地,一边暗度陈仓,派个眼线守在虎口偷偷给人解开死局的线索?晏宫主你给我分析分析他怎么这么闲。”
晏茗未听着黎千寻几乎想都没想就蹦出这么一大串,眉眼一弯攥紧了他的手:“你说你不会生气,我还没说完。”
黎千寻盯着他面前这小畜生磨了磨后槽牙,没接话。
晏茗未道:“海朱雀是为了地狱兰来东平,可却不是为了将地狱兰移到东平,而是要将地狱兰劫走。”
黎千寻挑眉:“所以,我能从这股风里捉到的影子就是御风君也在搜集七灵?”
晏茗未点头,黎千寻十分了然的也点了点头,他笑:“我巴不得海朱雀能劫走地狱兰,东平这个鬼地方跟我五行八字都不合。就算去漠原西打起来都比在这看棋盘格子强。”
而后又看向沈棋道:“你的风又是什么?”
沈棋木着一张脸没说话,晏茗未却道:“阿尘,你还记不记得香炉镇时那一曲《净灵》引出的东西?”
黎千寻想了一瞬,道:“记得,怎么?”
“那日停在泉眼茶馆楼顶的正是海朱雀,只是他那日似乎灵力大损,或许是受地狱兰灵信影响,我们当日实在分辨不出那是海朱雀。”
黎千寻听晏茗未说完忽然就恍然明白了过来,他看了眼沈棋道:“那天夜里沈棋之所以冲撞结界,也是因为看到了海朱雀?”
沈木头本来就僵的表情又僵了两分,黎千寻看着他那张虽然看上去不好惹但却意外真诚的脸笑得特别开心:“哈哈哈,我就说沈棋不该那么蠢,明知出不去还乱撞。”
晏茗未又道:“那日我回东篱之前,沈棋曾说恐怕漠原西有异动,便是因为之前他遇到了海朱雀。”
黎千寻问沈棋道:“这四百年你一直没回过漠原西?”
沈棋摇头。
黎千寻道:“看你跟雪丫头挺熟,还以为是故交来着。”
“因为…”沈棋艰难道,“同族。”
黎千寻听着沈木头说人话总感觉异常别扭,怎么肥猫那么可恶化成人形就结巴了?人雪绫绡也不这样啊?
可转念又想了想,沈棋小时候是木合欢带,大一点之后便一直是小六一个人把他带在身边,而雪绫绡却是烈焰歌那个野丫头教出来的,难怪性子不一样。
三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初更初刻,这时客栈外的巷子里远远传来一声响亮的打更梆子声,这声音黎千寻倒是熟悉,只是觉得明明天还未完全黑下来,这个时辰貌似不大对。
随即便是打更的那老头嘹亮的一嗓子喊声。
“初更初一刻!天门曳苍龙,尾九星如钩,荧惑守心日,龙首出虎口!”
不知那打更人是吃什么长大的,底气特别足,悠悠的尾音拐着弯可劲往长了拖,伴着树梢上刚荡起来的秋风旋着这条巷子飘了好几个来回。
这回打更的唱词不是讲棋局,而是星象卜术,黎千寻每一句都听得明明白白。
鱼跃龙门,改天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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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天门曳苍龙,尾九星如钩,荧惑守心日,龙首出虎口。”
这句是作者造的,姑且算不上杜撰吧,因为有参考材料,取材自《灵台秘苑》中步天歌一节,苍龙即指东方七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