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寒6
池城本就建在一座入云高崖之上,此时依旧是午后时分,头顶上悬着的那轮日头也像是吃饱了饭正在小憩一般,懒洋洋地靠在几片薄云一侧缓缓西移。
阳光柔静,高高在上睥睨凡尘,悲悯且无知。
极其大度又一视同仁的倾洒在一片废墟和与那般颓象格格不入的戏台之上,丝毫不因戏台华丽耀眼而有所偏袒。
锣声铿锵,高亢雄浑如战鼓擂动。只一声,落在几十丈开外,正嬉笑怒骂一派祥和的这片楼顶上,却犹如静谧时突然劈下的暗夜惊雷,穿云裂石震耳欲聋。
黎千寻原本歪歪斜斜趴在房顶上看两个孩子打闹,突然而起的声响和随之而来的一股奇异灵压似乎震得整个池城都抖了一下。
锣响在前,渐起的灵压在后,没等那股风暴波及,他飞快起身,匆忙间瞥了一眼不动如山的灰雁,赶在晏茗未之前扬手在几人周围撑起了数层结界。
锣声来的毫无预兆,修为尚浅的西陵少爷和被扔在草丛里的灰锁险些被震晕,那只趴在他脸上的神兽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反而还在那声响传来时,窜到他脑袋上帮小少爷捂了一只耳朵。
西陵唯摇摇晃晃有点站不稳当,呲牙咧嘴的抱着头指着那戏台子低骂一句,随即便十分知趣的跟瑟瑟发抖的灰锁蹲在了一起,白着一张小脸默默调息。
戏台子不大,阵仗倒是不小,不仅扮了一排方相神官做迎神礼,就连开场的锣都不是民间常用的掌锣,而是曾在古籍中有过记载的沟通天阙与六界八荒的鸣天锣。
这动静,只听声响最多脑壳疼上个一时半刻,若是有幸被灵压扫过,好戏就真的开场了。
黎千寻拉着晏茗未的衣袖趴得更低,扬起眉梢盯他一眼:“你知道的可真多。”
晏茗未却疑道:“知道什么?”
本来只是随口一句调笑,可是见眼前这人这个反应,黎千寻忽然就有点想不明白了,晏茗未绝对不会骗他,但看灰雁那个无动于衷的淡淡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知道这动静是什么意思的样子。
黎千寻勾着脑袋看了眼戏台,问了个自认为可能是废话的问题:“难道昨天那折戏没有鸣锣开场?”
晏宫主似乎刚察觉到大抵是那锣声不对劲,微微蹙起眉心,认真的摇了摇头:“不曾鸣锣。”
这下黎千寻更奇怪了,又道:“那你慌什么?”
晏茗未微微一愣,垂眸伸出左手将夜宴唤出,道:“夜宴在躁动。”
黎千寻挑了挑眉,一把抓住他左手腕压下去,晏宫主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而这些他在麟镇时也早有察觉。
地狱兰现身了。
就眼下的东平而言,鸣天锣的确需要借用地狱兰的灵力才能敲响。自从黎千寻在麟镇看到那座古宅上空的一抹幽幽绿光,就已经有所提防了,地狱兰是要养着,可也不是个只能供在家里的废物,不论是士家,还是董术,手里有这么好用的灵物,不用才是奇也怪哉。只是黎千寻倒是没想过,他们打算怎么用。
而就在此时,开场那一声鸣天锣响和其带来的古怪灵压悠悠散净之后,随即便是接踵而至的数道悦耳的金石叮咚,不只前方戏台一处,而是自四面八方而来,如同月流潮涌,声音细碎空灵绵密而醇厚。
黎千寻只听了一耳朵,不禁咋舌鼓掌叫好:“还真他娘的是一场好戏!”
鸣天锣开道,将此间从天上到地下通了一个透彻,而后九音云锣轻轻慢慢将幕布铺开。
云锣乐声虽然和缓,可随乐灵倾泻而出的灵流却毫不温柔,无形的灵力奔腾如狂涛席卷,仿佛自尘土缝隙与砖石之上贴地而起的一层暗色结界,须臾之间便将颓败一片的池城遮盖。
几乎与城中废墟上结界织起同一时间,原本漂云泊日的朗朗青天也被自四方而起的数道幕布遮起,不过须臾,整座池城便被一层遮天蔽日的不明结界所笼罩,目之所及,已经完全成了星野幻境。
鸦青天幕之上,垂岚碎星月轮满盈。
天为幕布地为席,这才是《跃龙门》这出戏最后一折“步天吟”的戏台。
月圆之夜,无风,星繁,小戏台上红烛亮起,青面獠牙的方相神官面具上的鎏金目在烛火后熠熠闪光。
看到这番景象,黎千寻反倒舒了一口气,似乎只有这种场面才配得起“跃龙步天”这种狂妄到极致的桥段,若真是“才子佳人”那般小家子气的吱吱嘤嘤,他还真捉摸不透董术究竟要干个什么。
场子布置好了,这边西陵少爷也揉着眼睛清醒了,睁开眼就咧着嘴喊:“哎呀天怎么黑了,我不会又撞见邪障了吧?”一边喊一边伸着爪子乱抓,“师父呢?”
幻境虽是月夜,而且夜幕之上颇多亮星,说起来并不会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到,但由于明暗交替太快,突然黑下来的光景也不是谁都能立马适应的。
小少爷遥遥看到小戏台处一团明亮,便拽着黎千寻的衣摆要爬起来,而此时那方戏台上的一排方相神官也分别有了动作,七个人穿戴沉重却依旧移动迅速,队列变换时,自鬼门道后又缓缓出来一人。
是个女子,一身月白锦缎窄襦裙,收腰束袖薄纱罩衫,银线勾边的领口颇高,将纤长脖颈勾勒得越发孤傲,那女子面皮素净,粉唇黛眉墨发高束,显然并没有作戏中任一角儿的扮相。
黎千寻怎么说也是个观女无数浪荡痞子,漂亮的精致的见识过不知有多少,而这一个,似乎又是另一种玲珑,红烛之下,那人身上似乎还能有淡淡的清朗月色一般的光晕流荡而出。
美,几乎是真的带点勾魂夺魄的那种美了,黎千寻盯着看了一瞬,只那一瞬,便仿佛被吸了三魂七魄一般有几分失神,亏得灵尊反应快,飞快挪开目光回头揽过晏宫主的脖子,贴近了细细的看上一遍。
一边气息不稳地自嘲道:“紧要关头美色横出,没什么出息只能看看夫人解解馋。”
“阿尘?”
黎千寻急促地换了口气,抬手将面前人双眼捂上:“别看她。”之后又接了一句,“灰雁和小兔崽子也是,都把眼睛闭上!”
他的手覆在晏茗未眼上,话音未落时便感觉到那人眼睫动了动,同时一双手也将他的手捉了下来:“我不看。”
黎千寻额上冒出一层冷汗,笑着道:“这姑娘长得太美,看多了可能就看不上你了。”
说着话,黎千寻反手将晏茗未左手拉过,低头在阳池穴处吻了下去,与此同时,淡淡的金色灵流自手心弥漫全身,末了轻轻拍了拍晏宫主的脸:“别睁眼,乖乖的。”
黎千寻说罢转身,小戏台上那位未上妆的“角儿”已经莲步轻移横穿过场,半透纱袖微扬,莲花指轻举,没有定场诗,粉唇微启,便听得婉转如灵鸟般的唱词自小戏台上传出。
凡世阴阳梦,
两尾掣东风。
千百代共荣一明一灭盅,
凭说命中早注定。
舞不动微醺流萤。
层层火种,
断续光阴巧做牢笼。
曲是旧曲,词却是新词,步天赋中醉中天一曲。小令虽短,可那有着摄魂本事的女子动作细致字正腔圆,眸光流转间皆是与其相貌不符的厚重沧桑。
戏太足了!
其实那女子第一句唱词中“阴阳”二字一出,便知道这一曲说的是什么了,阴阳,是指豢龙棋田的阴阳棋,而接下来的“两尾”,显而易见就是指董氏家纹阴阳鱼,东方苍龙曳尾天池,千百年由这一个东西拴着两家命脉。
流萤大概就是与地狱兰共栖的时分蝶,锁灵火种和献祭鬼童,十岁幼童一夜白发,可不就是被荣光折了此世光阴,命断灵续被永远禁锢在地狱兰的牢笼之中。
黎千寻眯了眯眼,咬着嘴唇扭头狠啐了一口,心道想那笼中灵鸟大概也是飞不远的。
弥漫在整个星野天幕之下的乐曲未停,在自那女子唇边悠悠飘出的长长拖腔声中,黎千寻借着脚下扩出的灵符阵从这边楼顶上向戏台飞掠过去。
原本并不想凑近了看戏,可这会儿灵尊改主意了,不仅要凑近了看,还要上那一方小戏台上搭上一把戏。
九音云锣声声响,那不知藏在夜幕何处的弦儿钵儿便也扬起调子随着入了下一曲。
西海之外有众民,青树独木乃成林。
大象皆合日月本,是非难陈。
虽然是潜龙伏凤一瑶池,却原来虎豹九关月迷津。
何须管天多高,地多深,春何色,冬何温。
端的是丈成寸,翅为鳞,鹏化鲲。
九万里细雪未化,再不会铩羽穷鳞。
步天赋中篇混江龙,依旧原曲新词。这回黎千寻已经背着双手立在了小戏台上,小腔咬字听得真切辨得分明。
黎千寻大喇喇上了台,却没有一个人理他一理,连直愣愣杵在小戏台幕布边上的几位方相神官都没有任何多余动作。迎神戏中的台柱子,到了这会真就成了几个只能看不能用的柱子。
立于戏台中央的女子轻轻一甩纱袖,柳眉微挑杏眸含星朝黎千寻这边睨了一眼。
他一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扰人场子,却没被扫地出门,黎千寻心里觉得好笑,却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该他接戏了。
黎千寻毕竟是个活了千百年的老不死,虽说从未干过这个行当,却也知道一些格律曲调,他上辈子那些贫乏年代里曲子本就不多,更遑论是与星宫卜术有着密切关联的步天赋。唱出来五音全不全另说,三步成词念一念最起码是没什么难度的。
混江龙此曲大气磅礴,新词却也不输气势。
西北有海,沙海之滨有大荒,方山之上存青树,独木以承日月。而日月皆有升有落,黑白盈缺皆无所谓孰是孰非。
古籍中所载的西海,其实就是现世的芒山以西,以漠原西为主的一片异界漠原,伏龙潜凤之地,同时却也关卡重重危机四伏。
前半支曲牵出了个似乎惹不起的虎穴龙潭,后半支曲自然便是豪气冲云翻覆乾坤。隔山隔海哪怕隔着九万里幽冥,也不过鲲鹏展翅扶摇一瞬之间,青树尚在,哪怕春花冬雪无数轮回?
黎千寻前一日便跟西陵少爷讲过调化气海灵地一事,而这一曲便恰好印证了他那时候的猜想。如今气海最盛之地正是距漠原西最近的遥岚一带,而遥岚如今只剩一个不作为的风月谷苏氏,几十年来看护云根仙境的,便是漠原西白虎司。
面前女子袖上轻纱从他眼前飘过,黎千寻便抬手抓住,随即眉梢一挑勾了勾唇角。
“想世人争名逐利,究竟为哪般?”
那女子轻轻扯过黎千寻手中的那段纱绫,颔首微微一笑。黎千寻不由得连忙眨眨眼,对面人星眸微光,真真勾魂摄魄。
“前北冥,后昆仑,落东山仙海不过势满缘分。天势若不足,人势布灵尘,天高二三寸,地厚一鱼鳞。自胜者谓强,守己安天才作蠢!”
黎千寻看着那女子时而娇柔魅惑时而骄矜狂傲的表情,每一丝细致入微的情绪都恰如其分的融进那张如玉般的脸上,不禁汗毛倒竖一个寒战,并不是怕,而是这姑娘似乎从骨子里就散发着一股将人拉入深渊的邪气,令人不寒而栗。
黎千寻不动声色的将绕在周身的护体灵流加强了一些,面上依旧识礼知趣,似笑非笑道:“混沌初分,清浊双道。谁高一尺,旋转乾坤?”
白衣女子强词夺理毫不客气,黎千寻自然也没理由让着她,意思也很明朗:安天知数才是长久之法,毕竟僧多粥少,你饿的时候别人也在挨饿,你他娘的以为自己是哪颗大头蒜,凭什么仗势欺人巧取豪夺?还似乎理所应当义正辞严?
女子闻言微微一笑,右手兰花指斜斜一勾,自指尖凭空化出一个扇着半透明翅膀的小飞灵,那小东西绕着小戏台飞了一圈,萦绕耳边的柔和乐声便忽的拔高变急,云锣鼓点密集而清亮。黎千寻听到这声响瞬间耷下了眼皮,人姑娘根本没有准备跟他对唱辩论来着。
第一曲,讲韬光养晦。
第二曲,讲自强峥嵘。
下一曲,黎千寻不禁冷笑一声,不用想也知道,盛极而衰则浴火重生,涅槃。
挽青云,点星辰,蚀月轮。
十五阳火烬,出龙门。
不息幽柱北冥神君。
无兵不戈断云根。
烈焰熔岩翻山海,崖边曾几度春。
司危乘风荧惑入心。
词罢曲未停,九音云锣的清亮调子在那女子尾音结束时陡然转低,仿佛换了一架新锣一般,锣响悠长,声声低沉而缓慢。
就在这时,黎千寻忽然皱了皱眉,这一曲天下乐,并非全填入新词,首末两句是步天赋中原词,跟前一日夜里初更打更时的四句唱词是连着的。
这几句话连在一起,分别是几个十分少见的稀有天象。点星蚀月,司危入界,荧惑守心。
黎千寻蓦地反应过来,既然费了这么大功夫以天为幕以地为席造一个戏台出来,没道理只在那一方小戏台子上干巴巴地念唱词。
想通此节,黎千寻暗骂一声啧了下舌,飞快一点足尖从小戏台上跳了下来,并三两下跃到最近一棵枝丫稀疏的枯木上,他虽然动作不慢,可抬头时依然是有些晚了。
他记得清楚,最初幻境的夜幕是满月之夜,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挂在幕布上的那轮满月已经被一坨黑影完全遮住,不是云影,而是月食。
与此同时,西南方向司危星起异象,荧惑与苍龙心宿两火共燃,东西两方明亮星宫遥遥相对,墨色幕布之上的一道青紫星河横跨天圜,东边天幕此时已然被灼红了一半。
看清头顶上的怪异天象时,饶是见多识广的六壬灵尊也心下一惊,脑门突突跳着恨不能把自己撞晕,三种极少见的凶兆天象同时发生,这倒霉程度得是什么级别?
黎千寻快速消化了他所看到的东西,并飞快的在脑中组织了一个与此难易程度十分接近的画面。
就像是四界灵司带着好酒约上六壬灵尊一道去豢龙棋田,并且跟双玄五色两姐妹把酒当歌相谈甚欢。
黎千寻撇撇嘴角收回目光,低头盯着戏台上那白衣女子默默咽口唾沫,不可能的,别说上辈子,这辈子也不可能的。
幕布之下本就没几个活人,白衣女子自然也看到黎千寻在她唱完之后便飞奔出去看星星了,这时两人视线相对,女子朝他浅浅一笑,不知道为什么,黎千寻顿时就有点想打人。
这姑娘其实并没有挑衅的意思,但他却打心底里感受到了戏台上女子那种有恃无恐势在必得的嚣张与狂妄。
至于为什么狂妄,黎千寻也十分明白,因为在他面前这个从容不迫唱足了一出好戏的年轻女子,就是地狱兰!
与之前在古宅里那些被拿来饲养时分蝶的鬼道童修一样,这女人便是把自己做成了地狱兰的容器。
所以说,可恨之人必有过人之处,人家都这么不要命了,嚣张一下又有何不可?
如此不遗余力的为所欲为,可恨,可怜,也的确悲壮。只是这下要收地狱兰似乎就有点麻烦了,黎千寻托腮望着随乐声跳动而不断变换的天幕,一直到曲终声散。
“步天吟”一折戏,短小却又声势浩大。
最后一段曲子收尾时,天空中异象也已经完全消失,夜幕依旧透彻如一汪幽蓝深潭,星临万户,月傍九霄。
黎千寻收回目光时还默默琢磨了一个似乎十分多余的问题,不知道幻境外面的天色是不是也已经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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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中天,混江龙,天下乐。曲牌。旧曲新词都是我瞎填的。
这章不好看是我私心的锅,我太想写戏文了,写多了还不能全融进文里,就放进来三段。还凑和
这章东西太多了,熬了个通宵我现在脑子不大好使,也记不清哪些东西考据了什么,
想起什么说什么吧
1、西北有海,滨有大荒,方山存青树。。。这些是,《山海经.大荒西经》里记载相关,不是原话,都是化用的
2、三个凶兆星象,月食肯定都知道了,
荧惑守心是指火星和心宿缠扯不清搞暧昧,心宿,也就是参商里的那个商宿,
ps:心宿二是红色的,跟火星颜色很像,_(:3」∠)_
司危星,也是跟火星有扯不清关系的一个星星,古时候叫荧惑之精,是太史监那种地方所认定的妖星,先不管他什么妖,反正没什么褒义给它就是了,但其实它是个彗星,不过那是现代理论里的。
其实写这个星象,是因为我很久之前看过一个很玄乎的东西,“荧惑失落之地,必亡”,专门买了本星象书自己推算一些东西,发现这个学问真的很神奇,,不过我也没研究太明白,算是个执念吧,以后不会这么任性了,还好这章字不太多,,
pps:啊我特么在说什么啊_(:3」∠)_明天见,明天我会更新的,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