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3
沈潜既义,高明既经,日以阳德,月以阴灵。顺辰通烛,从星泽风。
自古以来,日月就经常拿来与天地共赋。
月出皎兮,辉满芳庭。
月出皓兮,列宿掩缛。
月出照兮,山河永昼。
中秋月圆,凉风徐徐夜空澄净,轻云微岚朗月流光。
此时的九重天阙虽然一如既往的和谐安宁,但地面上却已经乱作一团。
自地狱兰在落日山谷扎根开始,除了豢龙棋田之外,东平一域地脉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与其同为三险之一的池城山脉。
与静眠山不同,池城山脉陡峭险峻,地动之后顷刻间便山石崩裂天地巨变。
而点星镇就在那巍巍高崖脚下。
似乎还没到初更打更的时间,便遥遥感觉到地面的震动。黎千寻一个人在落日山谷水深火热,点星镇留守的几个也没好到哪里去。
并不是指对付从山上滚落的石头有困难,天灾不长眼,不劳心只费力。
而人祸就不一样了。
这日天还没黑的时候,晏宫主就以修炼为由,吩咐西陵唯和雪绫绡两个人在池城一带的三个镇子上空布下了几层防护结界。
某雪姓神兽质问为何晏宫主不自己去,答曰:无剑,无翼,不能御风飞行。
雪绫绡听了恨不能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只是神兽灵感敏锐,傍晚时便能感觉自落日山谷那边溢出的强势灵压。这姑娘还是知道轻重,虽然并不服气。
西陵少爷和雪绫绡出门之后不久,小客栈便闯进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过这么说也不十分恰当,因为晏茗未早想到了她会来。
江娆其实一直在黎千寻后面悄悄跟着,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又不敢靠的太近,所以便在地狱兰在听月崖上筑起那一层黄粱结界时,毫无意外的被隔在了外面。
星辰石与地狱兰有所感应,江娆在落日山谷守了三天,却始终也不敢从外头破除结界,于是便在察觉到地狱兰灵信激增时,飞剑疾行回到了点星镇。
这姑娘虽然一直信不过晏茗未,对他的防备也堪比虎豹豺狼,但在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时候还是受了不小的刺激,恨意更加明朗的同时,他们也曾是至亲手足。
江娆曾和黎筝明争暗斗了两百年,在那之后,她一直以为镜图山一脉就只剩了她一个人。
池城山脉大乱之初,小客栈这边整体还算平静,点星镇上逃命的凡修也从棋盘西北角开始,逐渐涌起密密人浪。
江娆向来强势,当然这次也不例外,她似乎知道西陵唯不在客栈,也或许是专门挑了西陵少爷出门之后的时间出现。
月将寒刃开路,直直刺破虎口客栈外的携灵结界便冲了进来,晏茗未好整以暇的坐在小圆窗旁边喝茶,直到长剑逼近面门都没有挪动半分。
而剑势却在只差毫厘的瞬间,自己停了下来。
茶盏中清浅茶汤上浮出圈圈波纹,晏茗未轻轻啜了一口,看向来人道:“师姐。”
江娆绷着脸召回月将,三两步走过来抬脚便掀了桌子,一把抓起他手腕:“跟我走!”
晏茗未虽然坐着,腕上力道却也不减,未等江娆话音落地回身跨出一步,他手腕一翻反倒箍住了对方脉门。
江娆皱眉怒道:“我现在没空跟你争论,若不是因为师尊被你蒙蔽,他信你,我才留你一命,别以为我真怕了你!”
晏茗未起身逼近,轻轻一笑:“是吗?那你敢不敢当着师尊的面指认我究竟是谁,敢不敢告诉师尊当年弑师图谋不轨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江娆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弑师”这两个字,晏宫主平日待人虽然清冷,却也从来不曾将一句话一个词说的那般阴鸷刺骨。
“师姐,”晏茗未拉着江娆走到门口,指着门外那一小片还没被倾塌的碎石狼烟遮挡的夜空给她看,“那日池城幻境推演的三大异象,你猜今晚究竟哪个在前?”
晏茗未一脸淡然,说完话还望着某个绿光冲天的方向笑了笑,轻松的仿佛就等着看好戏一般的事不关己。
江娆握紧了月将,咬紧牙关浑身发抖,她皱着眉头紧紧盯着晏茗未,眸中充血目呲欲裂:“痴情人装不下去了?没想到你这么心急!”
晏茗未抬手摸了摸自己唇瓣,低头斜斜看着江娆,勾唇笑道:“尝过了。”
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日者,阳/精之宗,月者,阴/精之宗。
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
其实黎千寻从青鸾剑上跌下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本该完整无缺的一轮圆月,已经不知道被谁在边上啃了一口。
而且似乎啃的还不是十分整齐,也不知道是他眼神不大好还是怎么,总觉得那月亮边缘长了一圈参差不齐的黑色鸡毛。
“!”玄鸑鷟也是被自己华丽出场时的烟雾迷晕了头,只知道突然被召唤肯定是出了事,而且也知道大概是黎千寻没听劝告,一个人跑去招惹地狱兰。
刚刚玄鸑鷟在漠原西可能正在进食,这会他那尖尖的喙里还叼着半根窃露灵虫。
傻凤凰忽然就被丢在一片狼藉里,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站了好一会,听着黎千寻的那声喊才辨认出方向,扇着翅膀就窜了过去。
“尘儿!”
黎千寻大概是摔得狠了,迷迷糊糊躺在地上实在爬不起来,只能是有气无力的笑着冲那鸟招了招手。
玄鸑鷟看到他胸口那个依旧冒着绿光的血窟窿,一时心疼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黎千寻却摇摇晃晃随意蹭了下嘴角血迹,坚强的伸手朝上头指了指:“认识吗?”
刚刚玄鸑鷟只是觉得这边嘈杂混乱的厉害,但是还真的没注意到在自己头顶上这方天空里,正张牙舞爪肆意妄为的巨大鬼草。
玄鸑鷟瞪着一对鸟眼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不知道怎么就觉得特别欠揍的黎千寻,低头将自己嘴里叼着的半根虫子塞进了他嘴里。
随即双翼一展化成了人形,绷着个脸看上去十分生气,亮紫的眸子盯着黎千寻道:“什么不要命的事都让你给做尽了!”
黎千寻呲牙咧嘴的把那只显然味道不怎么样的东西嚼吧嚼吧咽下去,脖子一梗挑眉道:“我什么都能丢,就命丢不了,这不活的好好的?”
玄鸑鷟不食五谷凡物,一辈子只吃那一种东西,就是窃露灵虫,也是灵鸟一族的特产,养在昆仑之巅的玄冰灵草尖上,数百上千年喝露水长出来的稀有灵物。
黎千寻也是知道傻凤凰给他塞了个什么,才没一点怨言的乖乖吃下去。那东西对普通修士来说可以提升修为,论起生吞的功效,比红玉的天丹都要强上许多。
黎千寻得了便宜又卖完乖,便拽着玄鸑鷟的手坐起来,咬着嘴唇不怀好意的看着对方,低头指了指自己胸口透光的洞:“凤凰,这个先给我堵上呗。”
玄鸑鷟撇着嘴翻翻眼皮,那模样看上去要多不情愿有多不情愿,只是手上动作倒一点不含糊。
护鼎灵鸟双臂一扬幻出翼型,两扇巨大的华丽羽翼虚虚的将两人拢入其中。
披着金光的双翅轮廓一点点化作层层金粉,汇入黎千寻中丹鼎处的那个洞里,逐渐织成与原本相差无几的血肉之躯。
然而就在最后一抹金粉流入,彻底将破口封住之前,地狱兰突然发了狂似的,摇晃着将原本把控四方四象的四根枝条同时调转了方向,像是长了眼睛似的朝玄鸑鷟撑起的这一方护鼎结界抽了过来。
地狱兰吞噬世间欲念。
所谓溪谷可盈,欲壑无满。所以与此同时,它自己却是个从来都填不满的意欲之渊。
不久前这东西刚刚破开黎千寻的丹鼎,食髓知味,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
这会玄鸑鷟仍是人形,而且被念术召唤的急,短时间内并不能使出全力,地狱兰虽然压不了他们两个人,但是毁掉一层应急用的结界却是足够了。
情急之下,玄鸑鷟迅速收起术式,抱着黎千寻就地滚了两圈,堪堪避开地狱兰随之而至的一顿“鞭子”。
黎千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乌木令牌,两人动作慌乱间,他身上的血不知怎么就蹭到了如意令上。
随即整个牌子忽然荡起一层诡异红光。
池城山崖摇晃愈加剧烈,不止山脉崩塌坠落,慢慢的连地面都开始动荡起伏,并非只是巨石坠地所造成的震动,而是从地底传来的汹涌巨浪。
皎皎月盘已经被巨大黑影吞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如染了一层猩红鲜血,赤月悬空,鬼草翔天,这突然之间的天象异变,真的是特别精彩纷呈了。
江娆遥遥看着东方突然变色的天幕,心急如焚却也束手无策,她似乎从没像此时那么厌恶被自己收入丹鼎的星辰石。
江娆紧咬着嘴唇,猛然发力从晏茗未手中挣脱,手腕一翻将月将握紧平举,同时逼出星辰石,一灵一器灵信相融,月将剑身上绽出朵朵如月华般的光晕,素月蓝芒星辉熠熠。
月将虽笨重,可自从黎千寻碎了自己种下的谕子之后,似乎别人用起来也没那么费劲了,更何况这时候江娆怒火中烧,一门心思只想劈了晏茗未。
月将剑势凌厉而迅猛,携着灵流一往无前,晏茗未如今身上没有一件兵器,剑芒飞快挥至,他便迅速踮脚后倾,剑刃贴着鼻尖横扫而过。
两人本来站在小客栈门口,因为点星镇的棋局棋子是两色夜灯,所以这边窄巷里的路边一直扯有一条用来挂灯笼的铁链,每隔大约一丈的距离,有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柱子固定。
晏茗未为躲那一剑顺势后退,经过门口三步的携灵结界时忽然发力将整个结界震碎。
江娆并不准备给他喘息修整的时间,长剑扫过扑空之后便直接将剑身上划斜举,同时足下发力向前一跃,小客栈的门头可是不高,江娆那一剑刚好勾到门头已经被震得松动了的横木。
断铁如泥的灵剑月将,这次却没直接将木头斩断,而是裹了一层灵力将那木柱子从墙里挑了出来,死木头自由腾空的同时,灵流自月将剑尖注入。
转眼间,那轻飘飘还没人大腿粗的木头便成了似有千钧重的一件利器,持剑人手腕轻动便将那东西直直朝刚刚跨出门洞的晏宫主甩了过去。
晏茗未冲出去便是为了给自己寻个趁手的武器,眼见一个硬木疙瘩闪着光朝自己飞过来,他单手拔出钉于石板缝中的木柱子,肘腕一抖抓在手心将整根棍子斜于腋下,迎着那东西并不闪躲。
客栈外携灵结界被爆,本就摇摇欲坠的小客栈老房子又突然被拆了门头,随着地面之下愈加激烈的轰隆声响,整座小楼便是在炽烈的灵剑剑芒波动中轰然倒塌。
江娆与晏茗未一个门外一个门里,重千钧的木头和重千钧的屋顶,几乎同时砸向两人。
而两个人也是几乎同时,扬臂挥动手中“利器”,灌入灵力迎面挡下,若不是晏茗未手中那根棍子太过粗重,恐怕两人连动作都一模一样。
江娆本来就是要跟对方拼命的,从碎砖瓦砾之间跳出来之后更是被激红了眼,晏茗未也轻松拆掉几个柱子顺利将那根寒铁链子握在了手上。
废墟烟尘尚未散去,地底和不远的山崖处爆裂轰隆声不绝于耳,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立于一片狼藉之上。
江娆目光狠厉,蒙了血丝的双眼像是一头发疯的困兽,她斜斜看着晏茗未,忽然抬起左手送到嘴边,张口在手腕上咬了一口,随即鲜血淋漓,她却像是一点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右手抓着月将,将长剑在血滴下浇了满身。
剑上的幽蓝月华也渐渐变成如天边赤月一般的血红。
血咒封禁。
一种以自己的魂束为代价的封印咒术,血祭之后,只需将注入自己鲜血的法器插/入心口,便能将对方灵体打散送入门里,并且永远不能聚灵。
四百年前,镜图山上法阳之灾,其实引子就是一场血咒封禁,只不过有人捣乱,忙中出错,六壬灵尊刚血祭完毕的法器却被钉进了自己心口。
又一次见到血祭,晏茗未忽然没来由的感到脊背窜上一股恶寒,而与此同时,左手腕阳池穴一阵灼痛,黎千寻走之前给他留下的那个草率封印,似乎莫名其妙解开了。
他看着江娆皱了皱眉,将铁链在手腕上缠了两圈,随即突然向前甩出,笨重的铁链在他手里依旧像是一根灵巧轻盈的长鞭一般,携着灵流直冲月将剑。
“师姐,你若想送死的话,就先把星辰石给我吧。”
江娆双手牢牢锢住剑身,冷笑道:“四百年前没能杀了你为师尊报仇,是我软弱无能,今日若师尊再有不妥,我拼了命也要让你陪葬。”
月影流朱,月将染血,江娆高高束起的发丝被地面上裂缝钻出的腾腾热气吹的飘摇四散,连细瘦身子外的一身黑衣都被镀上了一层血红残影。
晏茗未略勾了勾唇角,也不回应反驳,只微微皱眉甩了一下宽袍衣袖,左手攥拳将袖口紧紧缠在手腕上,不动声色地背于身后。
地狱兰在被灵玉六器围成的笼子里猖狂肆虐,已经完全不是之前玄鸑鷟印象里那个灵信温吞生长缓慢的鬼草了,虽然本来就知道地狱兰一旦被养成熟,随便找个地方戳一下释放灵压,就一发不可收拾,但灵鸟似乎也没见过暴虐成这个德行的一根破草。
说来说去,估计还是灵尊的天丹让它过于兴奋了。
玄鸑鷟护着黎千寻躲了一下,两人倒是顺利避开了地狱兰的鞭刑,但是却把青鸾和乱音丢在了小戏台底下。
黎千寻拨开玄鸑鷟的厚重衣袍,准备念诀隔空将两个东西召过来,谁料刚一露头,地狱兰那张牙舞爪的枝条便飞速冲出缠上了肩膀。
这会儿黎千寻力气倒是回来了一些,没等玄鸑鷟出手,自己便撑起结界将鬼藤乱叶扫落了一片。
或许是刚刚两人躲闪时动作幅度过大,黎千寻原本塞在怀里的乾坤袋又在他扬手斩断乱藤的时候掉了出来,随着空中断枝一同滚落在地。
黎千寻瞧着那个小破布袋皱了下眉,下意识便弯下身去捡,下一刻,又一根新生的枝条呼啸而至,倒是也奇怪,那东西这次没再瞅准了黎千寻的胸口去戳,而是抢在他之前,迅速凝成一支寒刃,将锐利的尖端扎进了乾坤袋里稍稍鼓出一点微弱红芒的地方。
直到那袋子被戳破,琉璃清脆的碎裂声响传进耳中,黎千寻才蓦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皱眉。
因为乾坤袋中的那个小瓶子里,是烈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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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沈潜既义,高明既经,日以阳德,月以阴灵。顺辰通烛,从星泽风。——《月赋》、原文中并不是挨着的一整句
——沈潜,指地;高明,指天;顺辰指秩序。
2、月出皎兮,月出皓兮,月出照兮。化用自诗经.国风.月出。
3、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日者,阳/精之宗,月者,阴/精之宗。——《开元占经》、意思不必细究,都化用在情节设计里了。
4、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汉书》、跟上一句一样,提纲挈领的作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