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岁晏劫4(1 / 1)

岁晏劫4

试炼场独立而封闭,历届论法道会既定规则内有一条,试炼一旦开始,场内所有弟子都要到时间结束才能出来。

其实规矩倒是没什么问题,毕竟万人盛会郑重严肃,不可能像以往弟子修炼时那般随意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没了体统对各方面都没好处。

但是这条规矩也有一定的弊端,首先是对过了合格线之后并无心思继续进阶,而自愿退出进阶比试的一部分弟子不够友好,而与此同时,场内人数不能得到及时削减,对观礼的众人也不够友好。

所以这次论法道会,董氏与几大门派商议之后,从试炼结界和结界入口的督场安排都做了调整,原本每场只有一个督场弟子守着刻有书丹律符的石轮,如今都变成了两个,多费了些心思,可以让主动退出的弟子通过传送阵及时远离那里头的水深火热。

结界外的督场石轮其实就是自动记录场内每个童修试炼完成度的器物,模样是一个柱形石碑,胖墩墩的四尺来高,放在地上约莫刚到一个成年男子腰下一点,石轮顶部有锁灵线所绘的星宫图文,图文中暗符刚好与督场弟子缀在腰间的令牌上明符相合。

其圆顶正中留出一个径长一寸半的圆形凹槽,圆周由星图均分为整三十份。

进阶比试最高阶四,每个童修的那一份记录便也恰好是圆周四个分金。

而刻于石轮柱身上的书丹律符,则是连于试炼场内层携灵结界,后间接与每个童修入场时绘在左手腕的特殊符咒相连。

结界试炼参与童修人数多,六千余人足足分了两百多个试炼结界,从观礼台上头一眼望过去花里胡哨一大片,将近一个时辰过去,校场上已经有陆陆续续从传送阵被放出来的小弟子了,黎千寻都没找到他那刚认领的倒霉“儿子”究竟在试炼场什么位置……

这人因为从名册上看到琐隐和江与舟俩孩子的名字整整齐齐肩并肩出现了六次,开场的时候有些走神了,以至于儿子啥时候抽签啥时候列队最后又去了哪边都一无所知,所以尽管亡羊补牢勾着脖子一脸严肃的瞅了半个时辰,对场上情形的了解依然是漏东忘西一鳞半爪。

甚至还不如混在试炼场外观礼众人中的某“闲杂人等”,天一城前宗主江上寒。

要说也是冤家对头相互嫌弃的日子久了,黎千寻仨孩子一个都没瞅见,倒是一眼便看见了人群里的江上寒,大概也是平芜君子衣着实在与众不同,那华丽丽的金丝灵线,他身旁就没几个人敢靠太近的。

看到江上寒,自然也就看到了琐隐所在的结界,而说巧不巧,那小色狼江与舟正好跟江琐隐在同一组,这他娘的得是什么样的缘分,两百多根签这俩人都能抽到同一根。

不过话又说回来,黎千寻总觉得试炼场的相关布置有人暗中动了手脚,尤其是联系不久前刚刚知道的督场石轮预留了出场传送阵的设置,若说开幕时那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是董氏奋力一搏挽回人心的举措之一,那不惜耗费人力物力对试炼场规则做出调整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

就在黎千寻遍寻西陵少爷而不得,之后便打算专心盯着琐隐和江与舟那一组的进阶比试时,那个试炼场出口的石轮边白光一闪,又出来了一个少年,墨绿的外袍,暗色鎏金的五叶藤绣纹。

黎千寻愣了一下不由皱起了眉,然后就看到被放出来的那个小屁孩大摇大摆慢腾腾往前走了几步,而后身形一顿突然回身抬头,唇角带笑别有深意一般遥遥瞅了一眼观礼台,若是没看错的话,还正好是他所在的位子。

江与舟身处层层结界内幻境重重的试炼场,即使他往黎千寻这个方向看了,也是徒劳无功,为什么明知自己看不到人却还要看那一眼?

黎千寻心惊了一下,一手攥着试炼弟子名册紧紧握了握。

江与舟知道自己看不到观礼台,但是观礼台却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甚至都不用赌是否有人关注他所在的试炼场是何情形,因为他触动石轮符咒,通过特殊传送阵从结界内出来,这一事件便可以提醒纵观全局的观礼台上的人,从而准确看到他之后抬头向上看的那一幕。

所以为什么刻意调整试炼结界入口石轮?

因为在必要的时候,需要清场。

至于什么情况是必要,或者说为了什么要将试炼结界在外人毫无察觉的前提下留给少数人用?

这大概也是江与舟故意提醒他的原因了。

黎千寻盯着那小孩一道墨绿背影从校场边结界出来,之后又不紧不慢钻进弟子休息用的围场厢房,不得不说心情实在有点复杂。

不久之前在仙市乱音坊,江与舟曾当着几个大人的面毫不避讳的说过,江娆让琐隐提前参加入世试炼的真正原因,是要利用豢龙棋田的布局和阴阳棋,将琐隐被打乱的岁轮调回来。

若董氏重设试炼场督场石轮的目的是为江娆行方便,那董术对整件事就一定是知情的。

黎千寻轻轻挑了挑眉,胳膊肘支着椅子扶手,手里拿着卷成筒的厚厚一本名册抵在自己下巴上,特别随意的微微拧着身子前倾扭头往天一城那边看了几眼。

虽说碧连天席位跟天一城相邻,但江娆也没坐在他旁边,只不过是离得没那么远,更没有碍眼的大红柱子挡着。

看着黎千寻姿势怪异的趴了一会儿,既不翻看名录也不瞧底下的比试,另一边黎陌有些不放心的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语气温和透着担心:“大哥,你若是累了可以提前回去,这里不碍事的。”

黎千寻回头看了看,眨眨眼皮捉狭似的笑着应道:“真不碍事?早说啊,早说我就屋里睡大觉了,谁还起个大早在这吹风?”

黎陌微微一顿,无奈道:“那可不行。”

“哈哈…”黎千寻直起腰活动了一下一直托着脑袋略有些泛酸的手腕子,顺手把自己领的那本名单册子扔给了黎陌,“老这么坐着是有点累,不过还没看到最精彩处,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挨那些累了?”

黎陌一早就看出他大哥坐立不安左顾右盼,但似乎又没有想离开的意思,也是看着这人精神头快耗没了他才开的口,只是没想到他真没想撂挑子走人。

黎陌看着黎千寻重新规规矩矩坐回去,忽然想到一节,忍不住有些想笑,他问道:“大哥,你不会是一直在找西陵小公子在哪个试炼场吧?”

“啧…”黎千寻刚舒舒服服靠回椅背上,顿时脸色一僵,特别诚实的就承认了,“还真是。”

黎陌抿唇笑了笑,侧身将黎千寻不要了的那本册子放在手边儿边几上,又招了招手跟自己身后的一位修者轻声交代了句什么,那人应了之后随即起身离开,黎千寻好奇:“去干什么了?”

“大哥,这些年论法道会时你从来不登观礼台,不了解其中的琐碎。其实场上抽签排序之后的具体安排都有专人记录,存于幻沙盘中,你想看,我让他们去取。”

黎千寻突然莫名有种自己特别没见过世面的错觉,一拍大腿奇道:“哎呦论法道会竟然还有这么方便的东西!”

不知不觉第一场试炼就已经过了小两个时辰,如今日近中天,场内进阶比试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每个分组几乎都已经进了三阶内角逐,观礼台上本来看着初阶试炼都有些倦怠了的各家名士们,也是这会儿又重新找回了点亢奋劲儿。

黎千寻等幻沙盘期间又拧着身子四下看了看,竟然没看到小满,他拽了拽黎陌问道:“小满的弟子已经有到入世年龄的了?他怎么不在?”

黎陌笑道:“小满是玄门年轻一辈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高阶结界术者之一,他和另几人一起在场上几个重要方位看护大局,不到结束不能离开的。”

黎千寻唇角弯弯乐呵呵的笑,看上去特别像是得知自己养大的娃终于会撩姑娘了那般欣慰:“小满果然厉害。”

欣慰完了飞快寻思一瞬,勾着脖子紧接着又问:“诶对了,结界术者咱们这茬里本来就不是很多,另外几人都是谁家的,几个?”

黎陌微微斜了斜身子凑近一点,道:“是不多,算上小满总共八个。各门派举荐之后,人选是董宗主挑的,豢龙棋田地势布局外人也插不了手。”

“唔……”黎千寻捏着自己下巴努着嘴眨了眨眼,似乎是并没有什么建设性意见,又道,“别家选了谁你知道吗?”

黎陌略顿了一下,眉目微敛大概想了想,随即道:“另外三方具体是谁我不清楚,南陵一系共四人,除了小满,还有遥岚比翼宫的白丛光,岫玉山的祝旻,荆门里唐又丰。”

黎千寻略带疑问地重复了一个门派名字:“比翼宫?”

因为祝旻和唐又丰他认识,本来岫玉山和荆门里就是十八门中属南陵一系的门派,这俩人都是当年跟他们一起被子真老头打手板罚过做苦力的那一拨。

而且也都是门派本家的公子,只是并非宗室宗家,比如唐又丰,就是唐二丸子他大伯的儿子,但如今荆门里当家是唐二丸子他爹,所以这位也跟没有继承本家衣钵责任的宗家二小姐一样,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主修术法。

虽说二十多年前遥岚一系三个门派也有不少宗室公子来碧连天修习清修课业,都有谁黎千寻也基本上都记得,但这个白丛光却从没听过。

“是。”黎陌跟他哥小时候上的是同一堂课,自然很快便知道黎千寻要问什么,“白丛光是比翼宫现任当家的堂弟,白家人丁兴旺,白宗主的父辈那一代,有十三个兄弟,白丛光是白宗主最小的叔叔的儿子,所以年龄相差较大。”

黎陌还没说完的时候,黎千寻已经把手抬起来了,忍着没打断,等到话音刚落便道:“不是不是,比翼宫宗室是姓白的?”

“……”黎陌整个人都木了一瞬,也是仔细回想了一下才稍稍点了下头,道,“二十年前跟我们同届的比翼宫弟子,是白宗主外祖那一系,是本不属于红字十八门的小门派,据说是灵根极佳,才破格入了比翼宫又被带到碧连天。”

黎千寻咋舌:“我就说没听过原来那帮人里有姓白的。”

黎陌一时也哭笑不得:“大哥,这些琐碎事都是族内日常事务的一部分,你这么多年撒手不理,这次回家恐怕有很多功课要做。”

黎千寻愣了下,揣揣袖子脑袋往后一撤,语气里明明白白透着一百个嫌弃:“谁说我要回碧连天?”

“明秋和…”话到一半突然顿住,黎陌咬了下嘴唇又皱起了眉,后半句明显说得不大利索,“…和族里长老一致认为你应该回来。”

黎千寻飞快眨了下眼,似笑非笑道:“重夏啊,你怎么就只有装你哥的时候撒谎不会脸红呢?”

黎陌:“……”

黎千寻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族里长老的话我什么时候听过,会让你如此深信不疑的,说这话的人身份不一般吧?”

黎陌:“你知道了?”

“十天前仙市上就传得沸反盈天了,我又不聋。”黎千寻哼笑,“所以这试炼场结界,是不是不止董术的安排,还有七情散人?”

其实黎千寻好几天前就听那几个孩子乱哄哄的提到过,那位七情散人特别低调的进了豢龙棋田,进了温晓别苑,至于这位“仙宗”大能神龙见首不见尾出现一次便又没了踪影,究竟是真走了还是赖在了黎氏住的院子里,这个大概就没外人知道了。

所以黎千寻才跟晏宫主说了,他刻小人的时候闭门谢客,谁都不见,其实就是不想见那个老东西,故意寻个借口晾了他几天。

说起来其实黎千寻本来还有点事想找他问明白,但一听说这人自己个儿悄摸住进了温晓别苑,就知道恐怕黎氏几百年前起家创派等等作为都跟他有点关系。

七情散人是个至情至性的性子,守门人一向洒脱无拘,虽然豁达潇洒令人称羡,但有时随性过头却也容易做了错事惹出祸端。

不老不死的仙宗活了大把年纪,他是聪明绝顶,可也搁不住偶尔会干蠢事,闯祸不是第一次了。

黎陌沉默了一会儿,却也并未承认,只道:“大哥,碧连天与七情散人有些渊源,你可能还不清楚…”

“哈哈。”黎千寻迅速喝了口早放冷的茶,挑眉笑着打断,“黎氏跟七情散人什么渊源我确实不知道,但我知道黎氏和江氏有什么渊源。”

两个上位者正抵着脑袋说着悄悄话,不久前被黎陌唤去取幻沙盘的修者回来了,只不过手上空空,但他身后却跟了一个人。

那人刚好听到黎千寻最后那半句话,抿唇眨了下眼,捧着幻沙盘往前跨了一步,飞快弯腰凑过去接道:“和江氏什么渊源?”

黎千寻抬眼看了看来人,似乎没觉得意外:“哎呦!苏兄。”

黎陌薄唇紧抿微微皱了下眉,伸手从他手里接过幻沙盘,正身回头时眼尾余光扫了眼自己身后空着的一张椅子,道:“苏宗主坐下说话。”

苏闲笑吟吟地点点头,提着衣摆真就坐在了后面,还嫌离得远总怕听不清似的,只靠着那齁大的一张椅子沿坐得颤颤巍巍,又往前探了探身子,看着黎千寻道:“黎兄,有何渊源?”

黎千寻人前的时候似乎很喜欢跟苏闲混在一起说话,这会立马拧着半个身子整个人几乎趴在椅背上,他神神秘秘朝他勾了勾手指,笑道:“苏兄原来这么在意天一城,怪不得我听说你这几天总往沉炎别苑跑,而且一待就是大半天,是不是又看上了哪条商路要走天一城的门路?”

黎陌正侧身在边几上开启幻沙盘,闻言手上动作稍稍放缓,苏闲飞快将自己上身摆正,目光略带三分恰到好处的慌乱,看了看黎千寻,又惴惴不安似的瞧了眼黎陌,摆手道:“怎会!”

黎千寻笑着端起手边的小茶盅:“难道不是?”

黎千寻这副似乎笑里藏刀准备兴师问罪的模样还真吓着苏宗主了,苏闲一惊,甚至立马便从刚靠了眨眼功夫的座位上弹了起来,两只手和脑袋一块摇,忙提高声音解释道:“丹修之人,怎可蝇营狗苟行暮夜怀金之事,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观礼台上原本一片平静,就算有人凑在一起交流看法也不会大声喧哗。只不过眼下碧连天这边的动静似乎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啧。”都没想过苏闲会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让人注意到他,黎千寻心里一乐就想着自己干脆帮他一把,这厢装模作样抿了口茶,又遥遥往东边天一城的席位处扫了一眼,“苏兄何必紧张,若是,我或许能说上两句话呢,也算还你悉心教我雕刻的人情。”

江娆早在黎千寻第一次往她那边看的时候就坐不住了,只不过碍于当着碧连天众人,这姑娘不知道该怎么搭话师父才不会生气,便一直坐着没动。

苏闲是谁江娆不认识,但是知道有个人想见她却一直被阴融请吃闭门羹,本以为又是哪个门派要攀附天一城,这种事对她来说几百年里简直是家常便饭一般司空见惯,也就没在意。

可就在刚刚苏闲捧着沙盘过来的时候,江娆忽然觉得这个人的侧影有几分熟悉。

黎千寻这回是真的看戏不嫌事大,比青珧丹鼎里头抠出来的大珍珠都真。

自从半个月前,第二次见到“灰衣人”和“蒙尘剑”,并且猜到对方是谁之后,黎千寻就一直很想看看,这人得知自己谋划之中的仇人之一,其实是个有着连续两次单枪匹马杀入北冥还能全身而退、并徒手挖了北冥天妖天丹这种本事的狠角色,之后会怎么调整自己的计划。

苏闲的身影黎千寻太熟悉了,而苏闲对此世的那个黎氏大公子也几乎是同样的熟悉,所以那天在仙府外的海滩上,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才皆是一愣。

黎千寻愣的是,这人他不仅认识,而且还很熟。而苏闲当时那一愣,黎千寻后来回去之后见到灰雁便也明白了,他愣的是,本来最应该留在四方别院的看客,却意外的追了出来。

看到碧连天这边出乱子的人是苏闲,不仅江娆,连遥在观礼台最西边的木犀城席位上的人也迅速起身赶了过来。

四方世家,唯有董氏没什么要紧关系,但巧的是他们是主办方,观礼台上不论出点什么鸡毛蒜皮大事小事都是他们的责任。于是乎董宗主也带了几位长老跟在晏宫主后面赶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苏宗主这一声不算太响亮的辩白,莫名就成了台上台下颠倒立场的关键,童修试炼,在台下试炼场,原本是观礼台看底下的热闹,这下倒好,试炼场内外谁都知道,上面的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哪怕是一点小争执都比小孩打架好看。

不仅场外观礼的人,就连守在督场石轮边的成年修者也忍不住仰着脖子瞅几眼怎么回事。

只是试炼结界入口的视野实在太差,压根看不到什么东西,几乎所有人都是象征性抬了抬头便无奈作罢。

不过也还有那么一两个眼神好点的,目不转睛盯着观礼台上某个方位看了许久,连期间有场中小弟子触动石轮要出来都没察觉。

西陵唯这次发挥超常,甚至未到规定时间就一马当先冲到了进阶第四场,可惜的是没等他拿到四阶最高判定分值,他所在的那一组就已经只剩他一个了,第一次靠年龄和实力感受到无敌的寂寞,西陵少爷这会儿心情还真有那么点复杂。

通过传送阵出了小组试炼结界之后,四下望了一眼觉得不对劲,怎么场外所有人都在看观礼台?连石轮旁边这个人也在看,而且仿佛还一脸陶醉又激动却拼命隐忍纠结的表情?

西陵少爷自认眼神也不错,便凑过去顺着那人的视线看了一眼。

这人并非死盯着一处,而是盯着一个人,西陵唯看清他在看什么之后,莫名心里一阵不爽。

他在看晏茗未,西陵少爷第一眼还没看出来那是自己师父,因为晏宫主这次老老实实穿了木犀城主灵色的礼服道袍,只不过他并非名义上的木犀城宗室家主,所以只用紫纹。

一身玄袍,金紫两色灵线滚边,袍袖上绣纹是木犀城图腾重瓣木犀和未央宫专属的冰纹,锁灵线密织而成,即使离这么远依旧能看得出闪闪发亮的图腾纹路。

晏宫主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着玄袍,多年来一直雄踞玄门男子排行榜榜首的人,姿容如何自不必说,若说原本众人见他只知有人天生便是如此出尘不染,那如今,恐怕就该知道,有人天生便高贵威严。

台上玄衣袖口随风鼓动,红栏内各派仙首混杂一处,即便在人群之间,那个人影也绝世而独立,尤其显眼。

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看的这人紧抿着嘴唇轻轻握了握自己的手,不知为何,似乎渐渐连呼吸都越发急促起来。

那种仿佛是痴迷的虔诚和目光中露出的贪婪神色实在是太不和谐,此人脸上愈发放肆不加收敛的表情看得西陵少爷浑身一阵恶寒。

西陵唯看着那人动作被膈应得不行,脚尖一拧从石子地面上撬了一颗最大的石头,想都没想一脚朝那人后背踢了过去,随即骂道:“你他娘的看什么呢!”

旁边的人一嚷嚷起来,台上这位黎宗主就显得更加沉默了,黎陌不是黎阡,别人也不怎么敢跟他搭话,这位便自顾略低头专心摆弄显象试炼场情形的幻沙盘,在看到场中西陵少爷出来的时候适时扯了扯揣着袖口正一脸坏笑的他大哥。

黎千寻一心多用听着满耳朵的客套话场面话奉承话在那儿乐,得了消息往底下一瞅,正好瞧见那小兔崽子刚出来就跟守结界口的修者动了手。

那个成年修者目光神色究竟如何失礼他没来得及看清楚,但却看清了那人在被西陵唯偷袭瞬间,回头转身之前看的是哪个方向。

晏宫主如今顶的是木犀城当家人西陵绰的位子,自然不比黎千寻这个只在三长之一的次席那么清闲,论法道会开幕日,天刚亮各家一把手早早就被请走了,黎千寻睡得迷迷糊糊甚至都不知道晏茗未出门的时候穿了一身黑衣。

他从台下收回目光又瞄到不远处的晏宫主,心念一转飞快皱了下眉,迅速将幻沙盘一推,站起身冲到围栏前再向下看时,西陵唯身边已经没了那人踪影。

黎陌见他神情不对,跟过来问了句:“大哥,场中有何不妥?”

“啧!”黎千寻又看一眼晏茗未那身黑袍,回身指了指丢在边几上的幻沙盘,一把拉过黎陌沉声问道,“试炼场负责督场石轮的弟子都是哪家人,各个入口处的弟子名单有没有详细记录?”

这个问题没等黎陌开口,董术似乎也听到了,顺口便道:“督场安排是有详细名单和列位,只是入场之后或许会有酌情调整的情况,不过人数名单不会有出入,只是各人位置会有少许变动。”

黎千寻又道:“武试六系试炼结束之前能否查阅?”

董宗主面露难色:“不能,为防试炼过程有谁家弟子动歪心思,也是为了试炼不失公允,黎兄见谅。”

黎千寻顿了顿,既得了回应便也不再多话,回到椅子边从边几上捞起之前还没看完的那本厚厚的试炼名单册子,卷起来拿袖子一缠,凑到黎陌耳边小声说了句话,最后侧身看一眼正与天一城的几位长老攀谈甚欢的苏宗主,随即径自跨过栏杆跳下了观礼台。

“啊?”黎陌刚反应过来黎千寻跟他说了什么,便眼睁睁看着这人从自己眼前飞没影了,连问个“为什么”的余地都没给。

黎千寻越过观礼台雄伟大气的彩瓷宝顶,却并没有回汉池别苑,而是在最近的温晓别苑找了个看上去视野好点的屋顶凑了过去。

他刚在瓦楞间扫出个窝把自己放舒服趴好了,一只半大的黑鸟扑棱着翅膀找了过来,似乎是原本就在这里等他。这鸟本来很吵,自从学会说人话就说个不停,但这会儿它嘴里塞着东西开不了口。

小八哥是琐隐养的,如今琐隐来豢龙棋田参加试炼,而且是一连六天不能离开,这小东西没人管了,跟着过来也是再正常不过。

黎千寻看着那对圆溜溜的眼睛里都要泛滥出来的委屈,有些好笑地伸手取下卡在它尖嘴里的一团布球,那鸟嘴巴刚一得空就开始喊:“拜师!拜师!”

黎千寻被这声喊吓得手不禁一个哆嗦,差点把那缠得死紧的布球从屋顶咕噜下去,怎么又是那个小屁孩?

他咬牙:“江与舟!”

小八哥连忙也跟着喊:“与舟!与舟!”

黎千寻顿时乐了,这小东西对江与舟三个字还挺熟,直接喊名连姓都省了,估摸着这几天江与舟跟琐隐混得还不错。他拿着堵了小八哥一张嘴的布团子看了一眼,暗自腹诽,反正这种事肯定不会是琐隐干的。

小八哥歪着脑袋看着黎千寻捏着那东西要扔,忙扑棱着翅膀吃力的又给叼了回来,踩着瓦楞放到他面前打开的册子上,扯着嗓子继续喊:“拜师!拜师!”

黎千寻皱了皱眉,那团布外头似乎有几点墨迹渗出,就在他重新拿进手里准备拆开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小八哥嘴里又换了词:“琴谱!琴谱!”

“!”

黎千寻飞快展开那张被揉的不成样子的薄绢,果然是引灵琴谱,第四章第二节,似乎刚好是原本被送到未央宫的那半张琴谱后面的谱子。

江与舟为什么会有引灵术的曲谱?又为什么要誊抄在一张绢布上给他看?

黎千寻盘腿坐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飞着的彩卷,捏着额角仔细梳理了一下自他见到江与舟之后的事,再低头看看那张琴谱。

引灵术本来就是他亲手所创,每个章节自然都无比熟悉,为了调和其中术式和乐章的融合度,整个谱子其实是由许许多多术式片段和纯曲谱衔接而成的。

而如今这张绢布上的内容,却只有术式,摘得干干净净完完整整,没有一个多余的音节。

距离清平城事件已经过了一月又半,当时的案子虽了结,但疑点却留了两个,一是操控慕容昇的御灵士身份不明,二便是当时交给萱芷融进了引灵术术式片段乐谱的人究竟是谁,与御灵士又是不是同一个人?

后来经过云水谣一事辗转又到东平,本以为这两个人的身份他都已经猜到了。

风满楼是天一城司音门的门主,黎千寻几乎从未怀疑过,他有将引灵术曲谱打散重编的能耐和机会。

若真是他,难道如今这张绢布是江与舟从他那里偶然得到的东西?

抑或是......

小八哥张着翅膀摇摇晃晃在屋脊上走了一个来回,瞧着黎千寻似乎是看完了布上内容,便扇着翅膀飘过来停在他肩上。

黎千寻扭头看了小东西一眼,那鸟又喊:“拜师!拜师!”

黎千寻:“……”

琴谱……拜师…

拜师?拜师!琴谱!

黎千寻默默将这两个词重复了几遍,忽然一愣,他觉得他猜到江与舟究竟要跟他说什么了。

字,是字!

众所周知,乐谱之上很少会出现完整的通用字,即便有,也是在段落或分句旁边的标注,曲中用的音节符都是专用符文,但这些音律最初都是用文字表示,逐渐精简优化之后才有了如今通用的乐谱符文,那些符号虽不是字,但是却基本都是通用字的一部分,或几个部分组合。

灵尊当年创下引灵曲谱的灵感便是源自于人对音律的感受及相互影响与演化,所以引灵乐术术式中的符文排列本就是按照通用字的咒文术式化繁为简保留下来的一篇篇符号。

若谱子里没有通用字标注,仅仅只看乐谱术式中的每一个横竖撇勾点,分开来确实不容易分辨出是否是某人的独特字迹,但若将其中分散的每个部分组到一起,便能还原出誊抄的人书写那一个特定文字时的字迹。

黎千寻飞快将绢布铺平,认真仔细的将每一段曲谱又重新看了一遍。

果不其然……

刚刚粗略看的那一遍,并没有注意到每一个段落的字迹其实都不相同,而在这些不同字迹之间,有一段与江与舟那日在乱音坊抄写清修第五卷的字迹是一样的。

其中还有一段,则与他自己的字迹一样,或者说,与他当年修订引灵曲谱的原稿字迹相同。

黎千寻伸出一根手指在小八哥脑袋顶轻刮了两下,叹口气不由笑出了声,江与舟这个看着才屁点大的孩子可真是个人精啊!

被小八哥叼来给他看的这张布上的谱子是他写的,每一段都是。

至于江与舟为什么要用如此隐晦的方式告诉他这个线索,大概也是因为,那天在乱音坊,他认真嚷着想要“拜师”的时候,正在写字的缘故吧。

还有一个,就是那小屁孩自己的私心,恐怕也是线索的交换条件。

——他要拜师。

江与舟是个毋庸置疑的乐术天才,如今他还能将从不外传的引灵曲谱之中术式完整的摘出并默写,说明他之前就见过引灵曲谱。

而绢布上的第四乐章,又恰恰是清平城一案中所牵涉到的谱子,若非巧合,那当初黎千寻一直未能想到的那个乐谱重编者,大概就是江与舟。

但江与舟在得知他身份后又从未提起过他曾翻阅过引灵术曲谱,这与那孩子想要拜师的殷勤劲儿全然不符,于是合理的解释便只剩一个——江与舟那时并不知道曾让他重新编排的曲谱就是大名鼎鼎的引灵曲谱。

想到此处,黎千寻不禁有些疑惑了,风满楼若懂得乐术,他又为什么会冒险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一个孩子去做?

难道堂堂司音门门主风满楼,手下带领一众乐师和乐术修者,本人竟然是不通音律的?若不通,又是为何不通?

还是说风满楼仅仅是懂得音律,也会一点乐术初阶术法,但他本人却没有拆解引灵术术式并重编的本事?

若是如此,改编引灵术琴谱的秘密或许只有两人知道,风满楼和江与舟。

但若是前者,知道此事的就必须还有第三个人,告知风满楼引灵曲谱的结构和复杂程度,但他本人却又没有能力拆分重编。

至于究竟是哪一个可能,眼下似乎还不能妄下定论。黎千寻扭头看了看在自己肩膀上打瞌睡的小八哥,盯着小东西黑亮的翅羽眯了眯眼。

“风满楼……士盷…昆仑十二支,烛离。”

烛离:异瞳,无耳,背覆鳞,侧生四翅,尾如鞭……

“…无耳!”黎千寻刚把自己脑子存着的那些古籍记载的别扭字眼念叨一遍,整个人忽然一个激灵从屋脊上站了起来,突然的晃动差点把肩上小黑鸟直接摔下去。

如果风满楼和士家一门都是昆仑十二支中烛离的后人,那“无耳”这一特征将会有何表现?

午时正二刻,豢龙棋田试炼场结界顶上又放了一颗硕大的烟花,武试第一系初次试炼童修部分结束,紧接着午后便是上一届通过的弟子第二轮结界试炼。

虽然第一场结束,但初试童修也是出不来的,初次参加入世试炼的童修弟子,必须要在自己所报名参加的所有项目比试过后才能出校场。

如若不然,江与舟也不会拐弯抹角给小八哥塞个布团子让他来找黎千寻了。

大群的小弟子们都被关在试炼场,没了叽叽喳喳的那些孩子,午饭时飨宾堂都显得冷清了许多,黎千寻哪儿都没去,就仰躺在温晓别苑房顶上晒太阳,脸上盖着那本弟子名册。

他没回汉池别苑,黎陌知道,晏茗未自然也知道,午后试炼开始不久,木犀城主位仙首晏宫主便故伎重施,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观礼台神遁了。

黎千寻察觉这人过来,便掀开脸上的书本勾着脖子冲他笑了笑。

晏茗未轻轻靠过来在他身侧坐下去,接过他手里那本弟子名册翻看了一眼,轻声问:“怎么了?”

黎千寻躺着没动,盯着天顶上一只彩鸟喃喃念了一个名字:“白卓。”然后转头看向晏宫主,问他,“还记得这个人吗?”

听得出后面还有话,晏茗未便只应了句:“记得。”

黎千寻:“白丛光,遥岚比翼宫宗室分家的一个小公子,主修结界术。晏茗未,我想大概这几天里我应该就会有机会意外遇到这位白公子了。所以我临时跟黎陌打了招呼,这几天住在温晓别苑。”说罢轻轻叹了口气,“希望能躲开。”

晏宫主皱了皱眉:“意外遇到?”

黎千寻笑:“是啊,‘意外’。如果苏闲不亲自提醒我,我被他利用了,你觉得我会不会承认?”

黎千寻脸上的这个笑容是真的,灵尊正经事上从不徇私还是真的,可他心里的疼,眸中的无奈,也都是真的。

会不会承认?

尽心尽力为师为父,有朝一日却要被人利用亲手毁掉自己的子女,这个问题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晏茗未看着黎千寻的笑忽然怕了,他怕,自己费尽心思隐瞒自以为是为他着想的那些东西,反而会伤他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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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线索跨度也大,但实在不想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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