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轻身子一僵,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爬上了背脊,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除了拼命点头,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谢律手劲儿很快一松,他朝叶实递了个眼神,叶实连忙从霍轻手中接过大氅。
收回手时,谢律不经意瞥见她白皙脖颈上那一圈触目惊心的红痕,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他明明没使什么力。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方才还热闹嘈杂的藏娇楼,又恢复了死寂一般的冷清。
被谢律这么一折腾,霍轻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了几声。
阿骨也从惊吓里回过神,慌张上前来为她轻轻拍着背缓气。
楼门前的红纱灯笼摇晃着寂寥的火光,霍轻顺势将脑袋趴在阿骨肩膀上。
经历今晚这一遭,她的眼睛红红的,嘶哑的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恐惧:“阿骨,我想荒城了……我想回去……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嘘——”阿骨抖着手捂住她的嘴唇,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圣女,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禹朝的兵如今还驻扎在西洲境内,若我们逃走,他们会屠城的……”
霍轻当然明白阿骨说的这些。
若非为了族人,她早就一剑抹了脖子一了百了,也好过这样日日担惊受怕。
她只是有点太想念荒城了。
每次看到皇宫里这华丽尊贵的一砖一瓦,她就会想到荒城紧挨着的红房子和土墩儿。
想到清晨推开窗牖过往邻里的笑容,想到黄沙漫天的风。
想到她骑着马儿趟过清浅的小溪,溅起点点水花,想到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的阿妈站在如霞帔般灿烂的漫天红霞中喊她回家。
她和这里是如此格格不入。
可她却再也回不去了。
*
夜里起了雾,整座上京城朦胧得有些不可捉摸,连天上白面馒头般圆胖的月亮也隐在了云层之下,淡了光华。
谢律带着叶实出了藏娇楼后,又朝元英宫的方向走去。
路上,叶实有些不解地问:“王爷,如今宫中局势混乱,太后娘娘将咱们盯得忒紧,那霍美人真值得咱们保下吗?”
“谁要保她?”谢律不以为然地嗤声,眼底晦暗一片,“引蛇出洞可懂?”
近些年他同太后之间愈发水火不容,可他们皆为行事谨慎之人,断不会轻易露出把柄。
他今晚闻讯赶进宫,甚至连皇帝都没去看望,反而先去了藏娇楼,就是因着太后的反常之举。
自霍轻进入上京的那一刻起,就活在不少人的视线之下,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若她有那个能力于如此严密的监视中网罗上京刺客,甚至安排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入宫行刺,等同于无稽之谈。
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后这是摆明了想借着皇帝遇刺之事找那位霍美人麻烦。
只要太后有所图谋,一计不成,定会再生一计,哪怕她再如何滴水不漏,也不愁抓不到她的狐狸尾巴。
叶实经这一提醒,也很快明白过来,喜道:“不仅如此,还能以护驾不利之由问羽林军的罪,顺势将咱们的人安插进去。王爷的高瞻远瞩属下实在是望尘莫及。”
谢律淡淡“嗯”了声,脸上却没有太多高兴的表情。
叶实见此,立时噤声,不敢再说,转而瞧着夜晚寒凉,他心思一转,欲将大氅重新给谢律披上。
没曾想手刚抬起来便被谢律挡开了:“脏。”
他薄唇抿得很紧,面色不虞,似乎连多说一个字都嫌麻烦。
叶实脑袋转了个弯儿才知晓谢律说的是这件大氅,可他瞧了又瞧,没发现哪里脏了啊。
没等他瞧出个毛病,谢律含着愠怒的冷然声线再次传来:“你最好别让本王再看见它!”
叶实脚步一顿,他算是明白了,让他家主子今晚心情欠佳的罪魁祸首并非这件大氅,而是送回这件大氅的人。
也不知那位霍美人和他主子到底在房中发生了些什么,不过他主子既然大氅都解了,想必定是有些激烈的。
这还是谢律当年自西洲回来后,第一次同旁的女子有牵扯。
整个上京不知多少贵女削尖了脑袋想嫁进摄政王府,可谢律不仅瞧也不瞧一眼,就连圣上的赐婚也都拒了,以至于如今都二十七了,王府里却连个女主人都还没有。
这事儿在上京传开,众人皆叹让铁树开花难于登天,但只有叶实知道,他家主子早几年在西洲便遇见过一个倾心的,可惜最后人没了。
自此之后他再也没见这棵铁树对哪个女子青睐有加过。
那霍美人是唯一的例外。
倒是巧了,两人都是西洲的姑娘。
谢律到达元英宫时,寝殿周围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聚合在御榻旁会诊,有位份的妃嫔也都在殿里候着,外头跪着一些闻讯赶进宫来的大臣。
他一出现,那些人的背脊伏得更低了,似乎生怕触他的霉头。
谢律扫了一圈,没瞧见太后,询问之下,才知晓太后承受不住这个刺激早回了寿安宫。
他勾了勾唇,眼泛寒星。
太后这是自知理亏不想和他打照面。
可躲又能躲得了几时。
因着皇帝伤势过重又伤到了头部,一干太医均是束手无策,而一旁的女子哭声更是吵得谢律脑仁儿一股一股地痛。
“不论如何,都要给本王将陛下的命吊着!若陛下有事,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厉声抛下这么一句话后,他忍无可忍地甩袖疾步出了内殿。
这哭声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他平生最烦女子在他面前落泪。
只是他这头怒火未消,刚出元英宫行至转角,便陡然又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三俩不懂事的宫女偷着在这儿说悄悄话。
他拧起眉,眼中风雨欲来。
叶实也听到了,正想出声呵斥,然而话还没出口,他又从这些“悄悄话”里听到了自家主子的名讳。
“阿骨你说怎么办呀,那位凶神恶煞的摄政王也在里面,我不敢进去……”
“哎,当初我便提醒过你,不可随意同宫中贵人接触,以免惹祸上身,你倒好,非得那般亲热地叫人皇叔,瞧瞧你的脖子,上头淤青都还未消呢!”
“我那不以为他是个好人么,谁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为了一个称呼,居然想掐死我!”
“圣女,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算了,以后你可记着,别再去招惹摄政王了。”
“哼,谁要招惹他了?就算他以后求我理他,我也不稀罕呢!”
谢律:“……”
叶实:“……”
眼瞅着谢律的脸越来越黑,叶实觉得自己再不前去阻止,只怕一会儿这位霍美人就要血溅当场了。
然而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步。
谢律几个跨步就从转角处现了身,他长臂一伸,在阿骨惊愕的目光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名只敢在背地里说他坏话的怂包。
他提着霍轻的衣领往回一收,便将人用力抵在了暗红色的冰冷宫墙上。
“求你?”谢律沉着脸,微微低了头凑近她耳边,语气也阴恻恻的,“说清楚,谁求谁?”
霍轻骤然被吓,脑子都差点凝成一锅浆糊,她认出来这声音,于是紧闭着眼,面色煞白,自欺欺人地不敢睁开。
先前谢律从藏娇楼离开后,阿骨同她说,皇帝遇刺,身为他的妃嫔,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看望一下,以免落人话柄。
可来到元英宫外头她才发现探视小皇帝的人甚多,而那位刚欺负过她的摄政王还赫然在里头大发雷霆。
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再进去了。
谁知她还在这儿兀自踌躇,那头谢律已经出来了,任谁也想不到的是,堂堂摄政王居然会偷听墙角!
可那些话的确是她说的,人也是她得罪的。
“回话!”谢律提高了音量,那张如关外雪雕般鬼斧刀削的硬朗面庞透着彻骨的冷意。
这一声厉呵听在霍轻耳朵里,无异于春雷炸响,让她的心脏猛地一颤。
她咽了咽唾沫,圆润的指甲紧张得几乎陷进了柔软的掌心,男人周身凛冽的味道太具侵略性,她脖子上那圈淤痕也莫名开始隐隐作痛。
出来时,她怕被有心人看出端倪,便寻了条围脖戴上。
围脖宽大,连带着将她的下巴和嘴唇都遮得严严实实,再加上她此刻垂眸瑟缩,愈发衬得她娇小一只,柔弱无助。
“是我求您……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王爷您大人有大量,再原谅我这个小人一回吧……”霍轻身子微微发抖,双手死扣着墙壁,极度恐慌之下,她语无伦次地带着哭腔喊,“呜阿骨,救我……”
谢律顺着这句求助往身后看去,叶实早已将那名叫阿骨的婢女生拉硬拽地制住了。
转回头时,他所剩无几的耐心顿时消失殆尽。
一面想着该如何惩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中美人以儆效尤,一面用手揪住她的围脖,强迫她抬起头来。
霍轻吃了痛,不自觉地睁开了凝着泪珠的眼睛。
她整个五官只余那双茶色眼眸露在外头,仿佛蒙着一层面纱,令人瞧不真切。
月色皎洁,这么顺势往上看去,谢律蓦地撞进了她波光潋滟的目光里。
随后他呼吸一窒,猛地瞪大了黑眸,脑子突然嗡嗡作响,原本骇人的脸色也逐渐变成了不可置信。
面前女子这双眼睛实在是——
像极了那位藏在他心底,每每想起都仿如剜心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