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串西洲字符显现在空白的纸张上,霍轻写字之时,眼睛注视着纸面,神色很是认真。
这般专心致志的模样倒给了谢律肆无忌惮打量她的机会。
女子身着白色烟罗软纱裙,几缕乌丝垂落胸前,剩余的则梳成了髻,一根点翠玲珑簪点缀在发间,将她欺霜赛雪的肌肤映衬得更加娇腻,执笔的衣袖滑落一截,露出的皓腕竟比她戴着的羊脂玉镯子还白。
谢律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眼神暗了暗,意味不明地开口道:“以后面纱不用带了。”
恰好霍轻一封信写完,她呆愣一瞬,没有多问,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随后吹干纸上的墨迹,将信交到谢律手中,转念想到什么,她似水双眸扑闪了下,又咬着下唇问:“王爷今晚……留宿吗?”
然而这句暧昧又忐忑的话刚落下,她便皱着黛眉,掩面打了个喷嚏。
着实是格外扫兴。
谢律抿着薄唇没应声,余光睨见她瘦弱的肩膀,随即视线一路往下,尽管铺了地毯,她一双玉足还是冻得发了红,圆润的脚趾不安地相互绞着,整个人呆立在那里,细细瘦瘦的一只,真真是我见犹怜。
好一会儿,他才别开眼,冷淡地摇头:“不了,这就走。”
连他自己也没发觉的是,在霍轻面前,他已然愈发有耐心了。
谢律揣着这封信连夜回了摄政王府。
翌日一早,命人给霍轻送了祛风寒的药之后,又让叶实立刻去请莫元白过来。
莫元白见叶实匆匆忙忙的样子,还以为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眉间笼着一团乌云,加快步伐往摄政王府走去,谁知一进书房的门,谢律便将一封信丢到了他身上。
他看了看信,又看了看谢律,不由为之气结:“王爷这般急切地叫我来,就只是去承恩寺帮霍姑娘送信?”
谢律神态自若,根本不觉得此举有任何不妥,开门见山道:“你以看病之由去一趟承恩寺,孟蓁会配合你装病,你只需将这封信给她,而后让她转交给那名叫‘阿骨’的婢女即可。”
莫元白:“……”
他晃了晃手中信封,轻挑着眉道:“我伤刚好便让我如此奔波,这信上到底写了什么这般紧要?”
谢律批阅着大臣送来的奏折,头也不抬地说:“大概都是些报平安的话吧,信是霍轻写的,本王答应帮她送到她婢女手上。”
莫元白眼神一凝,奇道:“王爷居然没看?”
谢律将朱笔扔回银灰色大理石笔筒,身子往座椅后仰,像看傻子一样沉着目光看他:“你觉得她会写中原字?或者说,你觉得本王看得懂西洲字?”
这话勾起了莫元白的兴趣,难得有谢律也不懂的东西,机不可失,于是他啧了声,戏谑道:“王爷竟然看不懂么?可惜了,在下在西洲生活多年恰恰识得几个西洲字。也罢,军医幕僚都当过了,偶尔替王爷做做翻译之事倒也新鲜。”
方才确认过这封信并无私密,莫元白也没什么顾忌,当着被调侃后脸色不大好看的谢律面儿,抽出信纸,预备大声朗读给他听。
“阿——骨——救、救……我……?”
谁知刚念出一句,他高昂的音调便戛然而止,表情也跟着一僵。
顿了顿,莫元白收起嬉笑神情,将信摆在谢律面前,正色道:“王爷,依我之见,这信恐怕传不得了。”
谢律合上奏折的动作一顿,指尖用力得泛了青白,一瞬间那双深不见底的幽暗黑眸仿佛聚起一潭刺骨的寒冰。
*
谢律带着那封求救信再入西园时,霍轻正坐在望月亭的石凳上,望着满林子发黄的叶片出神。
他握紧双拳,眼底怒焰翻涌,几个箭步过去拎着她的后衣领提到自己跟前,目光阴沉:“霍轻,你就是这样回报本王信任的?”
霍轻对他的突如其来原本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在看见他另一只手上摊开的信纸时,一下就全都明白了。
还是被发现了,她有些绝望地想。
“要不要本王来告诉你这信上写了什么?”谢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冷冷讥诮道,“西园里护卫的换值时间,承恩寺附近暗哨的位置,竟都叫你摸得一清二楚,看来本王真是小瞧你了。若非识破这信上内容,说不定还真就叫你那婢女得手了。”
越往下说,他的脸色越是难看:“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本王说的?”
霍轻蓦地回神,低声道:“既然事情都败露了,我还能说什么?”
谢律见不得她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大掌按着她小巧的下颌,将她的脸对着自己:“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吗,你到底怎么了,要用这种眼神对着本王?”
见他这般问,霍轻干脆颤动着羽睫闭上眼不再说话。
自那个无比真实的噩梦过后,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早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律。
此时挑破,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殊不知此举完全点燃了谢律心头原本压制着怒火,他现在不仅觉得这女人莫名其妙对他甩脸子,更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还没有谁敢这样冷落忽视他。
谢律鹰隼似的眼死死盯着霍轻,却发现他早前让她取下来的面纱仍在她脸上戴着。
他掐着她下颌的手稍稍用了力,声音寒凉彻骨:“本王明明同你说过,不用再戴这玩意儿了,你为何还要戴?”
霍轻吃痛,被迫睁开眼,看着他像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同梦境里那个眼神阴鸷满手血腥的男人简直一般无二。
她脸色苍白如纸,好一会儿才颤声道:“戴着好,戴着……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换做从前,如若有人在他面前这般放肆,脑袋早不知掉多少回了。
可眼下谢律却极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他深吸口气缓了缓,复又松开了手上的劲儿,开始回想这几日是不是哪里亏待了她,亦或者是谁在她面前说了些什么。
他甚至联想到,是不是她也同莫元白说的那般,觉得跟着他只能当一辈子都见不得人的玩物。
“霍轻,”谢律再次开口,他颀长的身子矮下去,视线同她平齐,尽量平缓道,“若是因着名分之事,其实你想要的话也不是不可……”
然而话还未说完,霍轻便打断了他:“王爷……”
望着谢律俊逸的侧脸,她到底没忍住,细声同他提:“我想回宫了。”
不管那个梦是真是假,写信向阿骨求助,是她唯一能想到的逃离谢律的方法。
阿骨会武,若避开那些暗探和护卫,从西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救走也不是没可能。
可现在这唯一逃离的办法已被谢律扼杀在摇篮之中,如果她注定这辈子都要困死在谢律手里,还不如让她的死变得有价值一些。
激怒他,然后杀了她。
用她的死换取一个西洲向禹朝发难的机会,那位时刻盯着谢律的严太后定会抓住这个把柄制衡他。
这样一来,西洲即可休养生息,重整旗鼓,拥有和禹朝再战或者自保的能力,再者,谢律也不至于因为她的缘故日后那般痛恨她的族人。
思及此,霍轻一点点掰开谢律锢着她的手,以一种厌恶的目光看着他道:“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回宫。”